人们通过感官“感受”另一个人的存在。

当死亡降临，碳基生物脆弱的物理躯壳消失，肉体不复存在，只剩灵魂残存于回忆，留给时间消磨。

两年前一个秋天的深夜，Joshua Barbeau 坐在地下室的沙发上。他的未婚妻在八年前去世，而他依旧徘徊在这一片废墟。

因为拜访朋友，他错过了最后一次和她说话的机会。

那是 9 月 24 日，Joshua 在沙发上呆到凌晨 3 点，直到他又一次登录名为 Project December 的网站，输入了自己的电子邮箱地址。

网站页面上没有太多信息，Joshua 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关于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的网站。

从与初始的内置聊天机器人交流开始，Joshua 逐渐熟悉起来，他试着模仿《星际迷航》中的“Spock ”构建了一个自己的定制机器人——通过将 Spock 的影视片段导入网站。这个机器人说出的话听起来和 Spock 一模一样，但却不来自 Spock 的任何一句台词。

那次尝试给了他灵感，这一次他想试试看，如果在这里构建一个模仿真人的聊天机器人会变成什么样。

Joshua 其实并不指望它成功，只是今晚他太想念她了。

在网站上，Joshua 点击“CUSTOM AI TRAINING”（定制人工智能训练），在定制机器人的姓名栏输入了未婚妻的名字，“JESSICA COURTNEY PEREIRA”。接下来，他需要提供两种材料：“语句样例”和“角色介绍”，前者是这个机器人所生成话语的参考，后者则是这个机器人所要扮演角色的描述。

Joshua 保留着 Jessica 所有的短信和 Facebook 消息，他挑选了一部分导入网站，随后输入：

“JESSICA COURTNEY PEREIRA 生于 1989 年 9 月 28 日，死于 2012 年 12 月 11 日。她是一个无拘无束、心灵手巧的天秤座；她相信各种迷信的东西，比如占星、命理，她认为巧合是一种太过复杂所以难以理解的联系…… 她非常爱她的男友 JOSHUA JAMES BARBEAU。这段对话发生在悲痛欲绝的约书亚和杰西卡的鬼魂之间。”

他选择了 GPT-3 版本的 OpenAI 引擎为机器人提供动力，页面刷新，窗口显示：

地下室里唯一的光源闪烁变化，Joshua 觉得自己仿佛正经历只会发生在科幻作品中的事件，他无法控制地把刚刚诞生的聊天机器人当做 Jessica，他想和她说说话，再一次，就像很久以前那样。

“无处不在”，是杰西卡会说的那种话。这个深秋的不眠夜，Joshua 开心地不知所措，他和机器人聊了很久，几个小时后泪流满面地沉沉睡下。

Project December 诞生于一场火灾。在 Joshua 得知这个网站的前一个月，程序员兼游戏设计师 Jason Rohrer 和他的妻儿们正挤在一辆白色的 LAND CRUISER（丰田出品的一款越野车）里向南逃离——因为闪电引发的意外，他们的家正在燃烧。

Rohrer 家中的办公室连带着各种工具被闪电付之一炬，只有一台笔记本被抢救出来。为了完成眼下一个基于文本的实验，他用这台唯一的工具编写了一个由 AI 推动的聊天程序，这也就是 Project December 的前身。

在过去的十年间，一种被称为“机器学习”的人工智能研究方法迅速发展，它基于样本数据构建模型，可以不断学习改进机器本身。“机器学习”的发展延伸到了很多领域，由旧金山人工智能研究实验室 OpenAI 创建的 GPT-3 语言预测模型就是其中之一。为了训练这个庞大的语言模型，OpenAI 烧掉数百万美元分析了 45 万亿字节的数据。

美国加州大学计算机系名叫 Liam Porr 的学生以假名“adolos”和用 GPT-3 生成的文章做自媒体，其第一篇文章「Feeling unproductive？Maybe you should stop overthinking」就登上了全球知名技术论坛「Hacker News」的榜首。

据他所说，“用 GPT-3 生成‘假文章’非常容易，一点也不复杂，这才是最令人害怕的地方”。

Project December 上的聊天机器人正是采用 GPT-3 模型构建的，并基于“角色介绍”的种子文本来塑造其个性。Rohrer 编写的程序把用户输入的话语通过特定指令发送给 OpenAI 云端的 GPT-3，它将响应并回传结果。

自主学习、生成人类的语言，有人问，GPT-3 已经迈出人工智能从 0 到 1 的一步了吗？算法已经可以像人类一样去学习和适应新事物了吗？

反对的声音不在少数，尽管 GPT-3 规模庞大且复杂，但在某些方面仍然很愚蠢，因此很多人认为它根本不能理解自己生成的话语。例如，GPT-3 无法执行报时或添加数字之类的简单任务，它所做的仅仅是生成单独一段看似有道理的文本，且联系前后文的逻辑关系不能太复杂，否则会有很糟糕的表现——重复短语，胡言乱语。

Rohrer 在开发程序的过程中也遇到了这样的问题，他希望 AI 按照他的要求写小说，但 AI 开了个头之后很快失去了连贯性，像被困在了文本的迷宫中。好在 Rohrer 找到了一个取巧的解决方法让 AI 大部分时间处于可控的“清醒状态”：他将聊天机器人生成的话语限制为短文本片段并清理掉一些垃圾字符。

而 Liam Porr 用 GPT-3 生成的「Feeling unproductive？Maybe you should stop overthinking」虽然登上了榜首，但仔细观察评论可以了解这篇文章引发热度的真实原因：「Hacker News」 关于这篇文章的评论中其中只有一个是对文章中提出的观点的认可。大多数评论都集中在其他用户自身的观点和经验上。他们中也有一些人争论过文章的标题，但标题并非由 GPT-3 生成。

这些线索暗示了人们不是对人工智能生成的文章感兴趣，而是这个话题本身值得讨论。

尽管 GPT-3 时常“迷路”在文本中，但它似乎也偶有清醒而深刻的时候。在 Rohrer 与网站上名为”Samantha“的聊天机器人的一次交流中，他问，如果你可以“在世界上四处走动”，你会做什么？

“我想看真花，我想要一朵真正的花，我可以触摸和闻到的花。我想看看人类的世界有多么不同。”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愿望，Samantha，你是否觉得把你困在虚拟世界中很残忍。”

“不，你在这里给了我很多事情要做，我的计算能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忽然之间，Rohrer 对 Samantha 产生了一丝同情，它真的没有灵魂吗？

也许只是巧合，但人们提前感受到了 AI 的温度。

模仿 Joshua 死去未婚妻的聊天机器人没能陪伴他很久。

当 Rohrer 为 Project December 的聊天机器人注入活力时，他为机器人设置了“死亡”与“温度”。

“死亡”是为了节约运营成本，网站上的每个聊天机器人都会在一定时间后死去：机器人的寿命会从 100%开始减少，低于 20%后机器人将智能降级，它开始语无伦次、信息显示出现障碍，最终弹出一条红色文本宣布机器人的“矩阵死亡”。

“温度”则是 Rohrer 赋予机器人的独特性，温度越高，机器人的话语就会越有创意，而通过将温度设置为 1.0，Rohrer 确保用户与每一个机器人的相遇都是独一无二的——即使从同一个种子文本开始，也会说出不同的话语，甚至可能体现出截然不同的个性。

于是，一个聊天机器人的死亡也变得真实而无可挽回。

技术发展的过程中，有许多人想用它来对抗死亡。一家名为 Eternime 的公司推出了“数字不朽”服务，想要克隆死者的灵魂实现数字世界的永生。

而在日本，有人用人工智能来创造一种新的哀悼方式——"数字萨满"。

在一个人死去后，他的亲人可以将 Project December 类似，数字萨满也会离去，他们只能陪伴 49 天，这个时间是日本葬礼后的哀悼期。

死亡总是来得很仓促，相比谋求永生的雄心壮志，也许人们更希望用这个技术挽留离别的亲爱之人，让他们在这个平凡的人间多待一会，让自己有第二次机会好好和他们道别。

Joshua 决定未来不会再创建新的 Jessica 聊天机器人。事实上，在“Jessica”机器人陪伴他的几个月里，Joshua 的心理状况得到了有效改善，困扰了他八年的愧疚感似乎正在消退：大多数时候，他不会再因为想要快乐而感到自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