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演出无法继续……

——2020、2021年百老汇舞台创作述评

内容提要丨Abstract

关键词丨Keywords

2020和2021年的百老汇，同世界上所有地方一样，经历了新冠疫情的冲击。疫情防控所要求的“居家隔离”“社交距离”，对于每天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世界戏剧中心而言，几乎就是灭顶之灾。2020年3月12日，百老汇因疫情关闭，直到2021年9月14日才重新开放，长达18个月的全面停摆，在百老汇一百多年的历史中尚属首次。“演出必须继续”（The Show Must Go On），是百老汇一直引以为豪的信念，它不仅激励着戏剧从业者，甚至已经成为美国力量的一种表达方式。20年前，当近在咫尺的世贸中心遭遇恐怖袭击，百老汇仅仅关闭了两天就重新开放，演员和观众在时代广场含着眼泪齐声欢呼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如果说“9·11事件”像是一次突击测验，百老汇无疑以最快的速度交出了满分答卷。那么，这次疫情就更像是一场没有提前通知，却艰难无比，又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大考。一向因为高度商业化而被诟病的百老汇，竟然又交出了一份令人惊喜的答卷：当演出无法继续，百老汇在商业运作因“人力不可控因素”而完全失效的情况下，依然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它在黑暗中坚守，在困境中改变，继续向全世界传递戏剧的力量。很多年以后，当我们谈起百老汇的历史，演出无法继续的这18个月，也会和之前那些“演出必须继续”的戏剧事件一样，成为百老汇精神的象征。

疫情之下：坚守与改变

美国的舞台艺术行业一直以来受到政府的财政支持较少，位于全球最贵商圈的百老汇更是奉行“丛林法则”。高度商业化的格局，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百老汇的“野蛮生长”，但也让百老汇在疫情笼罩之下格外艰难。成千上万的百老汇从业人员，包括剧作家、导演、演员、舞美、道具……甚至是剧场引座员，都在剧院关闭之后“休假”。但大部分人都不愿放弃戏剧，有人以直播的形式举办线上演唱会，有人组织线上剧本朗读，一方面保持演出的状态，一方面也获取一些收入。百老汇官网在疫情期间推出了名为“没有百老汇的日子里能做些什么”（What To Do Without Broadway）的活动，安排了丰富的线上演出和活动。线上演出包括音乐剧《过去五年》（The Last Five Years）、《魔法师的学徒》（The Sorcerer’s Apprentice）、话剧《史密斯镇》（Smithtown）等，其中最吸引眼球的是由伊沃·凡·霍夫（Ivo van Hove）执导的音乐剧《拉撒路》（Lazarus）。该剧是大卫·鲍伊（David Bowie）的遗作，在首映的当天还举办了线上纪念活动，向这位特立独行的艺术家致敬。线上音乐会也颇为精彩，尤其是集结了众多音乐剧明星的“The Show Must Go On”演唱会，演出的歌曲都来自百老汇热门剧目，包括《蒂娜》（Tina: The Tina Turner Musical）、《致埃文·汉森》（My Dear Evan Hansen）等。不少百老汇明星还热心地在线上组织戏剧公益活动。曾经主演音乐剧《猫》（Cats）和其他很多影视作品的贝蒂·巴克利（Betty Buckley）开办了在线大师班，传授表演技巧的同时，也促进演员之间的交流。百老汇明星劳拉·本纳蒂（Laura Benanti）则在她的社交平台上鼓励那些因停课而不能参加校园音乐剧演出的高中生们，把自己平时在家中演唱的视频发到她所设立的“SunshineSongs”项目中展演。这个项目得到了百老汇众多艺术家的响应和支持。

与此同时，一些曾经风靡百老汇的音乐剧也尝试以新的形式呈现。疫情前一票难求的《汉密尔顿》，率先与流媒体平台Disney+合作，将该剧的舞台演出实录影像放在线上播出。全世界的“汉密尔顿迷”奔走相告。该剧2020年7月3日上线的那个周末，Disney+应用软件的全球下载量达到75万次，比之前4个周末的平均值飙升了74%。不少媒体惊呼，线上“救国”的《汉密尔顿》一不小心成就了Disney+的“年度盛事”。随后，HBO Max、亚马逊Prime等流媒体平台也相继推出《美国乌托邦》（American Utopia）、《宪法对我意味着什么》（What the Constitution Means to Me）等近几年百老汇热门剧目的舞台演出实录影像，同样反响不俗。

这种依托于百老汇剧院制作的流媒体商业模式在疫情期间的迅速发展，为全世界的戏剧爱好者带来了福利。在流媒体上付费观看百老汇戏剧的“官摄版”，不仅大大降低了观剧的费用，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观剧的感受：无论身在何方都能随时观看，演员的微妙表情和动作都能被特写镜头捕捉并呈现，即使是百老汇剧场里最昂贵的座位也很难保证如此的完整和清晰。对于外国观众而言，更可以省去前往百老汇的舟车劳顿和巨额旅费，播放器底端的字幕还可以解决语言的障碍，避免错过那些隐藏在语言和文化深处的泪点和笑点。但也有不少戏剧业内人士担心，这种模式有可能会影响疫情之后百老汇的票房收入：用户每月仅需花费七八美元就可以在流媒体上无限次地观看各种节目。如果已经反复欣赏了某部作品的舞台演出实录，还会有多少人愿意再花一百多美元去购买百老汇的戏票呢？然而，百老汇重开之后的情况表明，这种担忧似乎是多余的：疫情期间在流媒体上推出“官摄版”的作品，票房依然火爆。毕竟，再完美的“官摄版”也无法取代现场观剧的美妙体验，并且从长远来看，价格亲民又观看方便的“官摄版”也许反而是百老汇的绝佳广告，先在线激发全世界各地观众的兴趣，等待疫情结束之后再来剧场“报复性消费”。

疫情的影响也波及2020年度和2021年度的美国戏剧评奖，尤其是以百老汇演出为参评门槛的托尼奖。2020年有资格参评托尼奖的作品一共只有18部，与2019年度的34部相比，减少了将近一半。根据托尼奖的评奖规则，参评作品必须在每年的演出季结束（一般为4月下旬）之前在百老汇上演。2020年，百老汇所有剧院于3月12日关闭，很多作品还没来得及上演，包括《伙伴们》(Company）、《卡罗琳和零钱》(Caroline, or Change）等，遗憾地失去了参评机会。托尼奖评委会随后又宣布，将百老汇上演的截止日期定为2月19日，因为即使是赶在剧场关闭之前上演的作品，托尼奖的评委们可能也没来得及观看。这样一来，《六王后》(Six)、《西区故事》(West Side Story)、《来自北方的姑娘》(Girl from the North Country)等作品也痛失参评机会，本来获奖呼声颇高的《西区故事》的上演日期只晚了一天。有人因为疫情而无缘托尼奖，也有人因疫情而离托尼奖更近：因为符合要求的参评剧目少，“音乐剧最佳男主角奖”的被提名人只有一位—在《红磨坊》（Moulin Rouge）中扮演苦情男主克里斯蒂安的艾伦·特维特（Aaron Tveit），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提前庆祝。根据托尼奖的规则，如果一个奖项只包含一个被提名者，需要60%的赞成选票才可以被授予该奖项（他最终还是获奖了，在发表获奖感言时激动落泪，向所有评委表示衷心的感谢）。因为疫情的延续，2020年度托尼奖的颁奖仪式一再推迟，直到2021年9月27日才举行，所有观众全程佩戴口罩，上台颁奖、领奖和表演的人虽然可以不戴口罩，但舞台上每次最多只能有4个人，以往那种场面宏大的群舞节目都被换成独唱或者对唱，但气氛仍然热烈。

与托尼奖相比，疫情对以剧本为评奖对象的普利策戏剧奖的影响不是那么剧烈，但还是带来了不少值得注意的变化。2020年度普利策戏剧奖姗姗来迟，普利策奖获奖名单公布的日期从往年的4月20日推迟到5月6日，“以便让忙于报道新冠疫情的普利策奖委员会成员有更多时间对入围作品进行评审”[1]。2020年9月，普利策奖理事会宣布拓宽2021年普利策戏剧奖的入围作品范围，不仅通过直播方式进行的在线演出可以参评，原计划正式上演却没能上演的剧本也可以参评。普利策奖委员会表示，这样的调整是为了适应疫情之下的剧院新业态，同时也为了鼓励所有在困境中仍坚持创作的戏剧从业者们[2]。2021年度普利策戏剧奖评奖结果于6月9日公布，获奖作品《热辣鸡翅王》（The Hot Wing King）和提名作品《炖菜》（Stew）、《互吹论坛》（Circle Jerk），它们关注不同的话题，艺术形式也各具特色，但有趣的是，三部作品的场景都是封闭的室内空间，出场的人物都穿着家居服，或是挤在厨房里琢磨“热辣鸡翅王”的配方，或是围在餐桌旁准备“炖菜”的食材，或是对着电脑和手机屏幕在“互吹论坛”上兴风作浪，几乎就是我们所有人居家隔离状态的情景再现。普利策戏剧奖的评奖标准是“最能反映美国生活的剧作”，2021年的获奖和提名作品不仅符合这个标准，而且超越了这个标准，它们反映了全世界人民在疫情期间的生活。

戏里戏外：“间离”与反思

百老汇关闭的18个月里，当演出无法继续，生活却以比剧场演出更为戏剧化的方式每天按时上演。新冠疫情、“黑命贵”事件、大选纷争、中美冲突……似乎是在为热爱戏剧的我们提供一些替代，以弥补没法去剧场看戏的遗憾，就像不少人在社交媒体上调侃的那样：“疫情期间什么也没干，尽忙着见证历史了”。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演出的停滞与生活的巨变，让我们有机会在相隔18个月的两个截然不同的语境中观看同一出戏，形成了类似于“间离”的效果，为冷静的反思提供了契机。

比如疫情之前广受好评，“即使是最愤世嫉俗的观众都湿润了眼眶”[3]的《来自远方》（Come From Away）。该剧的剧情设定在“9·11事件”之后，38架飞机迫降加拿大小镇，7000多名旅客滞留。原本居民不足万人的宁静小镇一下子迎来了这么多来自远方的陌生人，语言、种族、性取向、风俗习惯等各方面的差异瞬间放大，文化冲突在所难免。但当大家敞开心扉，热情地接纳彼此，恐惧不安很快就转变为理解和信任，感激之情最终形成了长久的友谊。2021年9月，这出戏的剧场实拍版电影上映，以纪念“9·11事件”20周年，再次彰显“灾难让大家更加团结”的主题。但如果将这出戏放在2020年至今的疫情语境之中，剧中飞机迫降的原因不是目的地发生了恐怖袭击，而是乘客和机组人员中发现了神秘而恐怖的传染病，舞台上温暖动人的“来自远方”是不是会变成现实中遭遇咒骂的“万里投毒”？恐怖袭击和传染病同样是突发的灾难，但为什么前者让大家相互拥抱，彼此温暖，而后者却让大家避之不及，甚至恶语相向？《来自远方》中战胜灾难的人性光辉为何在疫情面前却黯然失色？是人性改变了，还是我们对人性的理解需要改变？《来自远方》原定于2020年春季开启在中国的巡演，但因为疫情至今尚未成行。非常期待这部作品能够在疫情之后与中国观众见面，也许会给主旋律作品的创作带来一些别样的思考。

还有被誉为“宽街爆款”的《奴隶游戏》（Slave Play）。该剧是杰瑞米·哈里斯（Jeremy O. Harris）在耶鲁大学戏剧学院研究生一年级时的习作，体现出名牌大学老牌戏剧专业在教学方面的高超水准。《奴隶游戏》关注性与种族创伤，手法大胆，开场就是南方种植园中白人奴隶主对黑人奴隶的性暴力。随着剧情的发展，观众意识到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其实是三对跨种族情侣在接受心理咨询时的角色扮演，这三对情侣中的黑人一方都无法从白人一方获得快感。他们在两位心理咨询师的引导下，通过这场“奴隶游戏”找到了问题的症结：跨种族性爱关系中的权力失衡—“一个种族每天都活在历史创伤之中，而另一个种族却假装什么事也没有”[4]。该剧的舞台设计很有创意，舞台上是一整面镜墙，可以打开也可以变换角度。每当镜墙打开，就有一组角色配合着悦耳的叮当声走出来，仿佛触动了奇妙的万花筒，让人迫不及待地想去窥视，看他们接下来会怎么表演，如何游戏（该剧英文剧名中的“play”一词，本身就包含“表演”“游戏”等多重含义）。镜墙不仅完整地投射舞台上演员的表演，让坐在剧场里任何一个位置上的观众都能看得清楚，同时又能将台下观众的表情反射到舞台上，让观众的镜像和围观也成为剧情的一部分，以一种新颖的方式打破了“第四堵墙”，匠心独具。《奴隶游戏》在疫情之前上演时，好评如潮，获得2020年度托尼奖的12项提名。但该剧的热度在百老汇重新开放之后有所下降，不仅在2021年9月举办的托尼奖颁奖仪式上颗粒无收，2021年11月在百老汇重新上演，票房也不甚理想。

与《奴隶游戏》形成对照的是另外一出关于种族问题的作品《士兵戏剧》（A Soldier’s Play）。这是一部复排剧，首演于1981年，演员名单中有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未来巨星丹泽尔·华盛顿（Denzel Washington）和萨缪尔·杰克逊（Samuel Jackson），剧作家查尔斯·富勒（Charles Fuller）因为该剧而获得1982年度普利策戏剧奖。《士兵戏剧》的剧情发生在1944年的路易斯安那州美军基地。黑人中士霍特斯被枪杀，黑人上尉达文波特受命前来调查。当时美军仍然实行种族隔离，黑人军官非常少，白人们都不相信他能把案件办好。最初被怀疑的对象是一贯敌视黑人的白人，但达文波特上尉通过与军营中黑人士兵的交流，发现他们每个人都对霍特斯中士恨之入骨。霍特斯中士战功卓著，他希望获得白人的认同，他梦想自己的孩子能够进入名牌大学成为社会精英。他认为，“汤姆叔叔式”的懒惰和不思进取妨碍了自己和其他有理想的黑人走向成功。他因此特别瞧不起自己手下的那些符合黑人刻板形象的士兵，对他们百般虐待。但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不论多么努力地向白人靠拢，他仍然没有办法跨越种族的鸿沟，内心深处的纠结和痛苦让他变本加厉地折磨黑人士兵，甚至有一个士兵因此而自杀。黑人士兵们忍无可忍，最终将枪口对准了他。霍特斯中士在中弹之后绝望地大喊：“他们还是讨厌你！”发现真相之后，达文波特上尉并没有包庇自己的黑人同胞，而是如实将真相公开。黑人的公正赢得了白人的尊重，达文波特上尉在剧终时对白人们说：“你们要习惯由黑人来领导。”

2019年《士兵戏剧》在百老汇复排首演时，已经80岁高龄的富勒亲临剧场，他回顾了该剧的演出历史：“就是因为我坚决不肯删去最后的这句话，《士兵戏剧》当年无法在百老汇上演”[5]。现场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毕竟美国10多年就有了黑人总统，美国人早已“习惯由黑人来领导”了。但疫情期间发生的“黑命贵”事件，让宣称已经进入“后种族”时代的美国，再次因种族问题而陷入危机。这时再看《士兵戏剧》，或许霍特斯中士临死之前喊出的那句话更加让人振聋发聩。经过多年的斗争和努力，越来越多的少数族裔毕业于名牌大学，成为社会精英，当上了白人的领导，但梦想成真的“霍特斯中士们”并没有因此而摆脱种族问题的困扰—“他们还是讨厌你！”而那些被霍特斯中士“恨铁不成钢”的少数族裔底层，也没有因为少数族裔精英的成功而改变命运，甚至还会面临被白人警察“跪死”的危险—“他们还是讨厌你！”从时代相关性的角度来看，前面提到的2019年新戏《奴隶游戏》，尽管运用了时髦的心理治疗术语和炫目的舞台表现技法，但它其实依然纠结于“白人给黑人留下历史创伤”这个略显老生常谈的问题。而这部创作于40年之前的老戏《士兵戏剧》，却通过一个发生在70多年之前的故事，触碰到了当下美国种族问题的痛点，并引发更深层次的思考。2021年9月，《士兵戏剧》获得托尼奖“最佳复排话剧奖”。

2020年摘得纽约剧评人奖并获得普利策戏剧奖提名的《第四次转折英雄》（Heroes of the Fourth Turning），疫情前在外百老汇上演时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纽约时报》认为，它就像“一只红州独角兽”[6]，带来了一个在美国戏剧舞台上非常少见的主题：基督教保守主义。剧名中的“第四次转折”，指的是被美国极右翼势力所利用的神秘预言：美国历史在一个长约80年的周期中循环运行，每个周期都包含“高潮—觉醒—瓦解—危机”四次转折，每逢“第四次转折”都必须经历一次全面战争，让处于危机之中的美国再次强大—之前三个周期的“第四次转折”分别是独立革命、南北战争和第二次世界大战；而美国现在正面临第四个周期中的“第四次转折”，需要捍卫美国传统价值观的“第四次转折英雄”挑起大规模的暴力冲突，再次拯救美国。《第四次转折英雄》发生在“深红州”怀俄明，时间是2017年夏天，当地一所教会大学的几位校友回到故乡，庆祝自己当年的老师成为母校的校长。这所大学非常保守，反对流产，反对LGBT（性少数群体），反对多元化，反对一切与基督教教义相悖的行为。这几位校友也是笃信基督教的保守主义者，他们在2016年大选中都投了特朗普的票。崇尚开放包容的百老汇，一向是反对特朗普的重镇，不论是百老汇艺术家还是观众，大多都是自由派精英人士，他们对特朗普的支持者嗤之以鼻，认为这些人都是不值一提的“无知蠢货”。而剧作家威尔·阿波里（Will Arbery）却在该剧中让几位年轻的知识分子深夜围坐在院子里交谈，给他们充分的机会表达内心的想法，谈他们为什么明明不喜欢特朗普这个人却还是把票投给了他，谈他们对基督教教义的信仰和怀疑，谈他们在保守思想受到现代观念挑战时的纠结和困惑，谈他们对“第四次转折”和“第四次转折英雄”的看法……尽管阿波里并不完全赞同剧中人物的观点，但他觉得有必要将其全面地呈现在舞台上，否则就真的会像极右翼政客史蒂夫·班农（Steve Bannon）在2016年大选之后讥笑自由派精英人士时所说的那样：“他们不了解这个国家，他们到现在仍然不明白为什么特朗普成了美国总统”[7]。2020年的美国大选在疫情中拉开帷幕，被百老汇艺术家和观众群嘲了整整4年的特朗普尽管最终输给了拜登，但拜登赢得并不轻松。整个大选的过程堪比一出充满反转的情节剧，却没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2021年1月6日，特朗普的支持者们冲进国会大厦，引发骚乱，仿佛“第四次转折英雄”突然集体现身。当时有不少媒体采访阿波里，问他怎么会这么料事如神，剧作家说他只是一直在仔细观察，注意从多种渠道吸收信息，并努力去理解各方的观点[8]。2022年1月，《第四次转折英雄》这只“红州独角兽”又在“深蓝州”加利福尼亚的旧金山剧院上演，再次引发关注。

获得2020年度普利策戏剧奖提名的另外一部作品，是“包含一部音乐剧的话剧”[9]《软实力》（Soft Power），由著名华裔剧作家黄哲伦（David Henry Hwang）和百老汇著名作曲家珍妮·泰索里（Jeanine Tesori）合作完成。该剧的主人公是一位中国制片人，他来到美国后发现那里竟然是一片“陌生而野蛮”的土地，民众持枪权、医疗保险和选举制度都让他觉得很怪异，他随后和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谈了一场恋爱，顺便教化了美国人民，而他的美国奇遇又被制作成一出音乐剧上演。《软实力》不仅旨在颠覆文艺作品中所常见的“西方人教化东方人”的主题，而且剧中几乎所有角色均由亚裔演员扮演，包括白人角色—亚裔演员佩戴金色的假发，把脸上的皮肤涂白，进一步凸显该剧对于文化刻板印象的反讽。普利策戏剧奖委员会认为，《软实力》“解构了音乐剧这种深受喜爱的美国原创艺术形式，以探究‘表现’一词在戏剧意义上和政治意义上的承诺和局限”[10]。《软实力》在外百老汇颇受好评，获得2020年度戏剧圆桌奖的11项提名。美国观众对该剧的评价是“既搞笑又挑衅”，通过巧妙的“戏中戏”，从中国的视角看待当下美国的国际地位[11]。中国观众却觉得该剧“毕竟是美国人写给美国人看的剧”，美籍华裔剧作家“对中国的了解还是浮于表面”[12]……疫情暴发之后，中美两国在经济、外交等方面摩擦不断，更多关乎“软实力”的矛盾随之升级，相互之间的“妖魔化”也愈演愈烈，《软实力》如果在此时再次上演，也许会引发更多的讨论。目前《软实力》剧组尚未公布再次上演的信息，也不知道该剧未来是否有可能在中国上演。

重启之后：挑战与希望

2021年5月5日，百老汇联盟（The Broadway League）宣布，根据纽约市政府的疫情指导意见，百老汇将于2021年9月14日重新开启，并且所有剧场的观众容量开放率为100%。百老汇因疫情关闭时，共有31部戏剧在上演。百老汇重启的消息公布之后，23部戏剧陆续开始售票，尽管要求所有观众必须戴口罩并出示疫苗接种证明才能入场，但戏票还是很快就被抢购一空。2021年9月14日，百老汇如期重启，百老汇艺术家和观众都激动不已，《汉密尔顿》的编剧、主演林·曼努尔·米兰达（Lin-Manuel Miranda）来到剧院门口迎接观众，并邀请《狮子王》（The Lion King）、《芝加哥》（Chicago）和《魔法坏女巫》（The Wicked）的演员，一起为大家演唱百老汇知名音乐剧词曲组合坎德尔（John Kander）和埃布（Fred Ebb）创作的《纽约纽约》（New York New York），欢庆纽约的戏剧心脏恢复跳动，赞叹百老汇再次让这座城市活色生香。百老汇重启的热烈场面让大家对戏剧的前景信心满满，但疫情以及剧场长期关闭所引起的连锁反应，还是给百老汇未来的发展留下了一些不确定的因素。

以2019年7月25日正式登陆百老汇的音乐剧《红磨坊》为例，上演该剧的阿尔·赫施费尔德剧院（Al Hirschfeld Theatre）位于百老汇的中心，“史上最卖座音乐剧”《猫》曾在这里连演18年，演出场次和票房收入均创下历史纪录。《红磨坊》2019年登陆百老汇时，也是一心想要在阿尔·赫施费尔德剧场创造驻演纪录的，因此在舞美方面不惜血本，极尽奢华，把剧场的每一个角落都装扮得精美绝伦，让观众瞬间陷入纸醉金迷的红磨坊。剧情是大家都已经非常熟悉的法国爱情故事，穷困潦倒的青年艺术家爱上身不由己的夜总会头牌，最终必定无法圆满，却愈加凸显爱情的珍贵。剧中几乎没有原创歌曲，而是在保留2001年电影版《红磨坊》经典曲目的基础上，又加入了很多流行歌曲—将观众们耳熟能详的曲调填上新词，连Lady Gaga的《Bad Romance》都用上了，演出效果自然非常好，演到后来几乎就成了台上台下的大合唱。有媒体评论，音乐剧版《红磨坊》是在沿用百老汇“巨型音乐剧”（Megamusical）的配方，用美式快餐的方法简单粗暴地烹制法国大餐[13]。但大部分媒体还是对《红磨坊》表示肯定，认为百老汇需要这样的作品来驻场，“《红磨坊》可能没有伟大戏剧的深度……但它美丽、有趣、和谐，令人愉悦，而这正是很多去百老汇看戏的人所需要的”[14]。该剧在疫情之前的火爆程度，证明了观众对它的喜爱。百老汇重新开放之后，《红磨坊》票房依然不错，但问题在于这种热度是否能够持久。曾经在百老汇驻场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巨型音乐剧”《猫》《狮子王》《剧院魅影》（The Phantom of the Opera）等，票房中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受到疫情和经济波动的双重影响，纽约游客数量锐减，业内人士预计，至少要等到2025年之后，百老汇才有可能再现疫情前的人头攒动和摩肩接踵。耗资巨大的《红磨坊》在好不容易熬过了18个月的关闭之后，是否还能在游客稀少的百老汇再坚持3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还是个未知数。

财大气粗的百老汇驻场大制作因为遭遇突如其来的疫情而前途未卜，本来就必须面对重重困难的独立创作人，遭遇疫情之后就更加举步维艰。锐意创新的青年剧作家，要想在百老汇获得关注，比较有效的“捷径”在于获奖，尤其是更加注重剧本文学性、不跟演出票房挂钩、又比较偏爱新人的普利策戏剧奖。青年剧作家获得这一重要奖项之后，会立即受到大量关注，很有可能顺势登陆百老汇。但疫情打乱了节奏：2020年5月6日普利策戏剧奖公布评奖结果，外百老汇剧作家麦考尔·杰克逊（Michael R. Jackson）凭借先锋音乐剧《怪圈》（A Strange Loop）获奖。当时百老汇重启还遥遥无期，他根本没办法启动自己和《怪圈》的百老汇之旅。《怪圈》的主人公阿舍尔跟该剧作者杰克逊一样，都是黑人男性同性恋剧作家。阿舍尔一边做着自己讨厌的工作—百老汇“巨型音乐剧”《狮子王》的引座员（他的名字Usher正好就是英语中“引座员”这个单词），一边创作一出音乐剧。而这出音乐剧的名字也叫《怪圈》，同样是关于一个名叫阿舍尔的黑人同性恋作家一边做着自己讨厌的工作，一边创作一出音乐剧，而这出音乐的名字也叫《怪圈》……观众仿佛被“某种急促而喧闹的魔法”，推进了超现实主义错觉图形大师埃舍尔（M.C. Escher）的视觉陷阱，艺术家的创作过程和自我审视被一层一层地剥开，“他对自己边缘身份、种族和性取向的感悟，转变为对人类普遍恐惧和不安全感的沉思”[15]。舞台上的阿舍尔时常被6个人团团围住，他们有时扮演阿舍尔的“思维”，比如“对本人形象的憎恶”“性取向的纠结”“关于艺术创作的自我怀疑”等；有时又扮演黑人历史文化名人，包括废奴运动领袖哈莉特·塔布曼（Harriet Tubman）、著名作家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等，甚至还有一个人自称是奥斯卡获奖影片《为奴十二年》（Twelve Years a Slave）的化身，嘲讽阿舍尔写不出这种能赚钱的作品。构思精巧的“元戏剧”手法既生动地外化了阿舍尔内心深处的绝望，也凸显了阿舍尔为了克服绝望而与自己进行的搏斗。令人欣喜的是，尽管被疫情打乱了节奏，才华横溢的杰克逊还是为《怪圈》争取到了2022年春季在百老汇莱塞姆剧院（Lyceum Theatre）上演的机会。此时距离该剧获得普利策戏剧奖已经将近两年，少了重量级的“奖项红利”，不知道这部挑战观众欣赏水平的先锋音乐剧是否能够在百老汇一炮打响。

但也许我们应该对这类“不走寻常路”的戏剧作品在百老汇的可能性保持乐观。其实，百老汇的历史上有过不少成功的叛逆者，2021年11月26日刚刚去世的桑德海姆（Stephen Sondheim，1930-2021）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在长达70年的创作生涯中，桑德海姆一直勇于尝试，不断重新定义百老汇音乐剧，不论是“概念音乐剧”《伙伴们》、题材大胆的《刺客列传》（Assassins）、“惊悚音乐剧”《理发师陶德》（Sweeney Todd, the Demon Barber of Fleet Street）、由画入戏的《星期天和乔治在公园》（Sunday in the Park, with George）、解构黑童话的《拜访森林》（Into The Woods），还是戏说古罗马的《发生在去罗马广场路上的趣事》（A Funny Thing Happened On The Way To The Forum），桑德海姆用他澎湃的想象力和不懈的努力，让音乐剧的表现形式和精神内核都具有了“更加开阔的延展性”[16]。尽管桑德海姆年轻时也曾被称为“百老汇票房毒药”，但他一直坚持，“做你想做的，不要害怕描述自己的感受，不要害怕变得独特。最终，这些会成为真正打动观众的东西。”桑德海姆的勇气不仅成就了自己，也激励更多的舞台艺术家，通过不断的创新推动百老汇自身的发展和变革。

百老汇因疫情关闭期间，不少剧院在空荡荡的舞台上点起“幽灵灯”（Ghost Light）。据说这种做法源自一个古老的戏剧传统：在演出结束之后，剧场看门人会在舞台中央留一盏灯，避免一片漆黑带来安全隐患，同时也安抚栖居在剧场里的鬼魂，告诉他，“我们会回来。”这不禁让我们想起另外一位音乐剧大师、“巨型音乐剧之父”韦伯（Andrew Lloyd Webber）的代表作《剧院魅影》。这部剧作1988年就开始常驻百老汇，连演万场的传奇纪录直到2020年3月12日才被迫中断，2021年10月22日又再次上演。非常巧合的是，韦伯和桑德海姆都出生于3月22日，百老汇经常在这一天同时向两位大师致敬，两人也会在这一天互道“生日快乐”。这似乎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韦伯和桑德海姆分别代表两种截然不同的音乐剧类型，前者是老幼皆宜的大众娱乐，后者是文艺青年的灵魂艺术。但这两种类型的音乐剧在百老汇却可以“各美其美，美美与共”，既为观众提供了更多的选择，又保证了百老汇戏剧生态的丰富，百老汇熬过漫漫长夜的顽强生命力可能正是来源于此。

回望2020年至2021年的百老汇舞台创作，尽管前所未有的突发事件将原本24个月的演出时间缩短成了6个月，但百老汇舞台艺术家们却付出了更多，百老汇的观众们也收获了更多。大家不仅在剧院关闭期间尝试将舞台与互联网、与流媒体相结合，拓展戏剧的呈现方式，也通过剧院长时间关闭所形成的“间离”，反思戏剧如何才能更好地表现人性纠结、种族矛盾、政治分歧、国际冲突等现实难题。相信这些反思会带来百老汇舞台创作上的变化，让百老汇在恢复往日热闹繁华的同时，也在更深层次上有所提升，进一步增强自身的生命力。

大洋彼岸的我们，在观察百老汇过去两年的舞台创作时，不仅看到了百老汇如何渡过难关、重回繁荣，更获得了一个难得的视角，在百老汇关闭与重启之间重新审视我们过去对于戏剧的理解。百老汇一直因为高度商业化而被诟病，但它为什么能在商业运作完全停滞的情况下仍然充满激情地生存？以反映现实为己任的主流戏剧，如何才能让作品经得住世事变迁的考验？按部就班的戏剧评奖如何与时俱进，与戏剧的发展产生真正有效的互动？疫情带来了各方面的巨变，至少在最近几年，大家所面临的生存环境不会轻松，是否有可能通过戏剧促进相互之间交流和理解？这些问题关乎戏剧在未来的发展，甚至也关乎我们自己的未来。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