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国时期（304年-439年），在以河西走廊为核心的广袤地区先后出现前凉、后凉、南凉、西凉、北凉五个政权，史称“五凉”。当时的中国北方地区战乱频仍，政权更迭频繁，社会经济遭到严重破坏。但五凉政权统治下的河西地区，却因远离战火纷扰，政治昌明，社会安定，经济富庶，文化繁荣，造就了辉煌灿烂、独具特色的五凉文化，在中国历史上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页。

对此，陈寅恪先生评价道：“惟此偏隅之地，保存汉代中原之文化学术，经历东汉末、西晋之大乱及北朝扰攘之长期，能不失坠，卒得辗转灌输，加入隋唐统一之混合之文化，蔚然为独立之一源，继前启后，实吾国文化史之一大业……其文化上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北）魏、（北）齐、隋唐之制度，承前启后，继绝扶衰，五百年间绵延一脉。”范文澜先生认为“十六国以来，河西是当时北中国保存汉族传统文化最多，又是接受西方文化最早的地区。西方文化在凉州初步汉化后，再向东流。”

五凉文化上承魏晋，下启北朝隋唐，是中原文化、河西文化和西域文化互融共促的结果，对于继承与发扬中华传统文化、促进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弘扬敦煌文化与传承丝路精神意义重大。然而，十六国时期政权众多且更迭频繁，普通公众对于这段历史的了解程度非常有限，至于其文化成就更是无从谈起。面对这样一片甘肃历史上的文化“高地”，如何更好地展示、解读五凉文化，系统展示五凉文化在中华传统文化中的深远影响，深度挖掘其背后所蕴含的文化精神、文化胸怀和文化自信，是甘肃文博工作者的情怀和使命。因此，甘肃省博物馆携手兄弟博物馆共同推出“大道攸归：五凉文化展”，其目的就是通过新颖的选题，独特的视角，让社会大众对这段特殊的历史时期有一个更加全面和深刻的了解，是文化赋能经济社会的一次创新举措。

“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文明交流互鉴，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和世界和平发展的重要动力。”五凉文化的形成即是如此，诚如展览题目“大道攸归”所归纳的涵义。“大道”既指历史发展的大道，又指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互鉴大道；“攸归”有归属、归所之意。“大道攸归”可阐释为：来自中原的优秀传统文化经由五凉时期传承，辗转灌输至北魏，成为隋唐大一统盛世主流文化的重要一支；作为丝绸之路上中西文化交流交往的前沿阵地，全世界文明精粹在这里融会贯通，再向东流，同样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中华文明的发展有其“大道”，即在发展进程中不断吸纳、包容其他文化的先进因子，如同涓流汇川、百川纳海，进而拥有不竭的动力，历经数千年而永葆活力。从五凉文化中，可以提炼出一种“兼收并蓄、融合创新”精神，这一精神与以“和平合作、开放包容、互学互鉴、互利共赢”为核心的丝路精神是相契合的。近年来，国内以丝绸之路为主题的展览层出不穷且皆为精品，珠玉在前，恐难以突破。本次展览将目光聚焦十六国时期的西北地区，用文物诠释当时文化间的交流与交融，就博物馆陈列展览而言，可谓独树一帜，另辟蹊径，为弘扬丝路精神的填白之作。

武威市博物馆藏 木牛篷车

对于五凉历史，史书记载简略，故考古发现成为探究五凉历史文化的重要途径。新中国成立以来，在今河西走廊、新疆及青海部分地区发现了许多五凉时期的遗存，出土了大量墓葬壁画、衣物疏、墓券、镇墓文、文书及佛教造像、石塔等，内容涉及当时的经济、社会、政治、军事、生活、思想、宗教、文化等多方面信息，对于补阙五凉历史，阐释五凉文化意义重大。

“大道攸归：五凉文化展”致力于让文物自己“说话”，最大限度地将最新的考古发现和最前沿的学术研究成果结合起来，遴选最能代表五凉文化以及阐述其深远影响的文物，以物证史、以图讲史，通过“河西崛起”“五凉更迭”“交融会通”“赓续华章”四个单元，深度阐释五凉政权的历史成因、历史脉络、各类表现及深远影响，为观众勾勒出一幅独具特色、鲜活生动的五凉文化历史画卷。

例如，在阐释“五凉更迭”时，传统叙史方式主要依靠史籍记载，但对于文物展览而言，要展现五凉政权的更迭，就需要大量选择考古发现的有明确纪年文物，去架构五凉政权更迭的历史脉络。如前凉的“永嘉”“建兴”“升平”“咸康”，后凉的“麟嘉”，西凉的“庚子”“建初”“嘉兴”，北凉的“神玺”“玄始”，前秦统治河西走廊时期的“建元”，高昌北凉时期的“承平”等纪年，这些文物虽然体量不大，但却是能证实这些政权曾经存在的铁证。

又如，五凉时期的文化成就涉及生产生活、交通交流、民族融合以及音乐、儒学、道教、佛教等多个方面，要更好地展示、解读这些文化成就，必须大量运用一些极具代表性、直观性的文物。20世纪70年代以来，在河西走廊发现了大量魏晋墓，出土了大批文物，真实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各个方面。其中的彩绘砖画，内容丰富，生动传神，生活气息浓郁，形象直观地再现了当时人们的生产生活和宗教思想情况，有“地下画廊”的美誉。如犁地图、扬场图、耱地图、采桑图、畜牧图等，是对当时农业、畜牧业发展的真实写照；进食图、宴乐图等，再现了墓主人生前的豪华生活；墓主人出行图阵容庞大，描绘了当时官员出巡的场景；羌女送行图等反映了五凉时期的民族融合情况；东王公、西王母、伏羲、女娲等神仙及龙、凤、麒麟等祥瑞图像体现了当时人们对于道家升仙思想的崇尚；奏乐图等反映了当时中原与西域地区音乐文化的交融。这些文物最能直观反映当时人们生产生活的各类情景，是展览中必不可少的文物类型。

敦煌市博物馆藏 西王母彩绘画像砖

甘肃省博物馆藏 宴饮图彩绘画像砖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前凉错金泥筩

甘肃省博物馆藏 高善穆石造像塔

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彩绘陶罐

甘肃省博物馆藏 青白玉卧羊

一个好的展览，离不开有深度、广度的学术支撑。将最新的考古发现和最前沿的学术研究成果运用在展览中，才能对展览主题作出清晰、全面、科学的阐释，更好地讲述“中国故事”“甘肃故事”，发挥好以史育人的作用。

伴随着考古学的发展，学术界对五凉时期的关注度逐年增高，关于这一时期的墓葬分期、壁画砖内容、出土文献、佛教石窟及相关遗存等方面的专题研究已取得了丰硕成果。这些研究成果，为展览的顺利推进打下了良好基础。在大纲编写过程中，策展组查阅大量考古报告、研究论文、史籍经典，将前沿的研究成果贯穿于展览的框架构建、展品遴选及内涵阐释中，同时注重与史籍记载相对应，尽量保证展览所陈述的历史有凭、有据、有源，确保展览的陈述脉络清晰完整，文物资源配置合理得当，各级标题的命名既做到有典可循，又兼顾通俗与响亮。

如在文物遴选过程中，策展组在前人科研成果的基础上，首先锁定了一批考古发现的五凉时期的纪年文物，后来通过器物比对和资料研读，在此基础上一步步扩大，才慢慢形成如今的展品规模。但对于没有考古发现纪年文物的南凉政权，要解读这段历史，科学研究的力量就凸显出来了。如青海出土的双马形铜牌饰，类似器物在吉林、辽宁、山西、河北、内蒙古等地都有出土，经比对研究，多见于目前公认的鲜卑遗存墓葬中。鲜卑民族崇尚马，这种大马背伏小马的形象，正是表现了鲜卑民族的一种动物崇拜思想，因此可视为鲜卑文化的代表性器物，更有学者直言该器物与秃发氏建立的南凉政权相关。这种铜牌饰，甘肃省博物馆也有两枚，通过与这类器物进行比对，可以进一步确认其也应该属于鲜卑民族的遗物，所属时代应指向鲜卑南迁至甘青一带的时间段。还有一种颈部饰有蜷曲状堆纹的侈口陶罐，最早于东汉晚期开始出现于内蒙古，魏晋以后，在青海与河西走廊地区开始出现，仅见于鲜卑墓葬中。这一轨迹，与史籍中记载的拓跋鲜卑支系秃发鲜卑的迁徙及分布区域基本吻合。在展览中，将西宁陶家寨墓地、玉门蚂蟥河墓地出土的同类器物都归在了南凉组中。顺着这一轨迹，在南凉组文物的选择上反而有了更大的发挥余地，所呈现出的展品种类更为丰富。

对于多数观众来说，五凉文化是一个相对比较生僻的历史概念。“大道攸归：五凉文化展”脉络宏大，涉及背景知识相对复杂，在做展览时，就要在保证专业性、学术性的前提下，丰富展览的叙事内容和展示手法，尽可能做到通俗易懂、贴近大众，提升观众体验。

首先，选择重要人物、重要节点，配合文物，引入史实，以讲故事的方式阐释展览主题。如在五凉先导部分中，讲述了窦融保据河西的故事；五凉更迭部分中，讲述了张轨、吕光、秃发乌孤、李暠、沮渠蒙逊的故事；关于五凉政权疆理西域，结合现藏日本的李柏文书，讲述了前凉张骏高昌置郡的故事；在兴儒崇文部分，讲述了被北魏孝文帝誉为“德冠前世，蔚为儒宗”的河西大儒刘昞的事迹；在五凉佛教部分，讲述了鸠摩罗什在凉州的故事；在涉及五凉文化影响部分，讲述了凉州僧人昙曜建言开凿云冈石窟、江氏献书等故事。其中，有许多故事都是观众耳熟能详的，相信通过展览的串联和解读，观众一定会对五凉文化有一个全新的认识。

第二，紧紧围绕“五凉”主题，全面呈现五凉文化。展览在形式设计上，融入了敦煌文化美学理念，配色元素取自敦煌文化和河西走廊的自然环境特色，以松石、牙黄、朱砂、赭石四色为主色，整体设计庄重大气，特色鲜明，重点突出，视觉冲击力强，令观者有很强的带入感。为全面展现五凉文化，策展组尽可能将重要的、精美的五凉文物都列入展览清单中，对于辅助展品的选择亦是费尽心思。比如为让展览内容更具说服力，在视觉上更有冲击力，大量选择了一些原址保存或已回填的墓葬壁画、画像砖资料作为辅助展品。展览还充分注意展品与辅助展板之间的补充印证。如表现壁画中所绘衣饰、器物与考古发现文物之间的关系时，在陕西省咸阳市过双路十六国墓葬中出土陶质女俑处配以玉门市毕家滩M26出土的绯碧裙复原图，辅以同时期酒泉丁家闸魏晋墓壁画、高台骆驼城墓葬出土彩绘木质女俑图片，让人们对于十六国时期北方女性的着装风尚一目了然。

高台县地埂坡M4壁画 乐舞图

梦回千年——画像砖上的河西走廊

第三，广泛运用多种展示手段，让文物“活”起来。数字化互动展示手段既能更为生动地诠释展览内容，也是拉近展品与观众的一种有效方式。展览利用高度逼真的视觉效果和数字化场景对嘉峪关5号壁画墓进行虚拟展示，让观众有一种身临其境的参观体验。观众还可以在展览中看到借助动画、手绘等技术，动态再现的魏晋十六国时河西人民的生产生活场景，以及河西都会——姑臧城的复原场景等。此外，甘肃省博物馆还配合展览，推出了系列少儿社教活动和文创产品，出版了配套读物，开设了网上展览等。

河西都会——姑臧城动画复原场景

展览配套文创产品

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一个地区的发展从来都不是封闭的，而是在与周边地区频繁的交流、交往、碰撞、融合中发展向前。五凉政权的统治区域，东起今甘肃省甘谷、天水，西至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境内的天山南北，包括今兰州市以西的整个河西走廊及今青海省的湟水流域，范围早就超出了今天甘肃省的行政区划范围，而所产生的文化影响力则更为广泛。作为一个承前启后的历史时期，同时又处于河西走廊这样一个特殊的交通孔道，五凉文化所承载的是在当时历史大环境下，文化之间交流、交融、互通的一个代表性成果。

基于五凉文化在中华文明历史进程中的重要作用，要系统全面地展现其内涵，必须站在宏观历史学的角度，进一步延伸展览的地理空间和历史轴线，时间范围可上溯至新石器时代，下可延至盛唐时期；空间范围上则要以更宽广的视野，着力突出当时文化之间的互鉴与交融，为观众带来新的内容与思考。

展览在办展模式上，秉持开放合作、互利共赢的精神，采用跨地域联合举办线性展览的模式，整合优质资源，携手兄弟单位联手打造精品展览。在展品选择上，除甘肃本省文物外，还大量遴选了新疆、青海、陕西、山西、宁夏、四川等省（自治区）的文物，参展文博机构总数达22家，上展文物237件（组），珍贵文物数量达到65%以上。展览通过一件件文物，系统梳理五凉文化的形成脉络，挖掘其文化内涵，科学阐释五凉文化在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重要作用。

五凉时期是甘肃历史上一个文化大发展的时期，并对之后的朝代形成了比较深远的影响。时至今日，五凉文化所蕴含的“兼收并蓄、融合创新”精神，仍不断为我们揭示蕴含其中的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文化胸怀。囿于能力所限，展览难以面面俱到、尽善尽美，但希望能够通过此展览去阐释与弘扬五凉文化在中华文明历史进程中所作出的特殊贡献，保护好、传承好这份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延续历史文脉，为坚定文化自信，增强家国情怀，尽一份绵薄之力。 

（撰稿：茹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