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本没准备写今天这篇文章,但看到张培力老师在自己的朋友圈发布了与OCAT上海馆的解聘文书以及OCAT未来就此搁浅的消息,我发现这是OCAT此次“大变动”后的第一次公开的发声,想来真是一桩蹊跷的事情。大家居然都选择了沉默,都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公开谈论它,就充满禁忌、不合时宜和尴尬。既然当前的这种“一致性的沉默”已经被打破了,那么我想借此谈谈自己心目中的OCAT。OCAT可谓伴随了我的媒体生涯——我是2005年开始进入媒体工作,第一次到深圳,就循着地图找到了OCAT,当时正在展出的是张永和策划的首届深圳城市\建筑双年展(UABB)。那个时候的深圳,文化和艺术工作都处于草创阶段,我曾拍过一张照片——创意园刚刚完成基础的改造,工人还在铺装地面,行人很少,工人拦住了高文安咖啡馆旁边的通道,正光着膀子在平整地面上一滩尚处于半湿状态的混凝土。这种起步的状态,隐喻了当时的深圳。2005年的深圳,经历了近三十年经济的持续发展后,意识到城市文化的短板,有点病急乱求医的状态,当时还将大芬村树立为深圳首屈一指的文化符号。但值得庆幸的是,那一年的深圳,诞生了UABB和OCAT,当时UABB的首展主题叫“开门”,OCAT的开馆展的主题是“起飞”,可见那是一个开端之年。2005年,深圳地铁刚刚开通,从侨城东地铁站出来,沿着恩平路走到OCAT的那条林荫小道,是我最初对深圳的美好记忆。虽然我在广州工作,但每逢OCAT有展览,都喜欢往深圳跑,住青年旅舍,看OCAT和何香凝美术馆的展览。因为媒体工作的原因,我与OCAT早期的工作人员接触较多,我曾开玩笑地说,OCAT的黄金时期,是在工作室请阿姨做饭的阶段。那个时候的OCAT,也就七八个人,清洁阿姨忙完自己的本职工作,还会兼职给大家做一顿午饭,OCAT的工作人员会一起吃饭,聊天,有时大家还会轮流做饭,围坐夜谈。我一直觉得那是OCAT最值得怀念的事情,它不太像一个单位,没有机构的规章,没有约束人的制度,大家都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当时的团队规模不大,一个阿姨做几个菜,刚好够大家一起吃,这也就意味着它不需要去安排食堂,也不需要面对太多的行政工作,它是一个共同体。我猜想这是黄老师的有意为之,他厌恶行政事务,希望OCAT是一个研究型机构,但又不同于他所在的有些腐坏的学院系统。当时的OCAT,是一个民间的、独立的、机动的、去行政化的艺术中心,像一个思想飞地一样,恰好落在深圳,但瞄向的是短暂的、处于进行时的中国当代艺术史,以及以北京为中心的、躁动不安的中国当代艺术现场。后来的OCAT,大家也都知道了,就像所有机构的宿命一样,人员扩张,全国布局,这个时候,OCAT当初找阿姨做饭的“小锅饭模式”就失效了,大家开始要去华侨城地产的食堂吃午饭。接下来成立办公室,扩充行政人员,由此之后的OCAT,其实就发生了非常根本的变化,它成为了一个单位,一个有板有眼的机构,它逐渐丧失了共同做事的氛围。一个行政气息浓厚的文化机构,人和事之间会日趋冷漠,当它一旦成为一个饭碗的时候,大家做这件事情的目标、抱负与原则,就会越来越混沌不清。当然,这也是黄老师无法左右的,他只是一名受雇的机构负责人。OCAT的发展要同步于华侨城的全国扩张,所有的事情都要被放大,同时也被稀释。发展成为所有事情的运行规则,殊不知,这恰恰让OCAT走向了它当初最不希望步入的一种状态和境地。我记得有一次和黄老师从OCAT一起步行到海景酒店,我与他寒暄,谈起华侨城的规划对行人的友善,黄老师问我:“你喜欢华侨城吗?”随后他说自己并不喜欢深圳,对华侨城这个地方也很厌恶。我当时愣了,原本以为他是喜欢深圳,才开始在这个城市的工作,后来才得知,他每次到深圳工作完,会立即回广州番禺。由此可见,做任何事情,都是在一种困局当中开始和结束的,没有什么理所当然,没有什么顺势而为,一切都是逆水行舟,都是在隙缝中做成一些事情罢了。早期的OCAT,打出的口号是“OCAT是中国独立艺术的代名词”,要做“中国当代艺术的航空港”,雄心和霸气,可见一斑。那个时候OCAT的艺术家个案研究系列,受到国内艺术界和学术界的关注。能够到OCAT举办个展,是很多艺术家心中暗暗的追求。当时OCAT一年所做的展览并不多,除开每年的例牌项目,工作重点非常明确,抓大放小,有策略性。大家并不会为工作忙得焦头烂额,在工作之余,还有读书和学习的气氛。我有时会想,如果OCAT继续保持当初的规模和节奏,不扩大,不发展自己的雄心,不被放大和稀释,它在中国当代艺术界一定仍会是一个重要的存在。遗憾的是资本的欲望就是要“放大”,就是要将星星之火燎原起来,作为资本方的下辖机构之一,它并没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我一直有一个观点,私有的机构,为自己工作,对自己负责,机构的结构会更稳固,也更容易保持自己的原则和风格,虽然其中也会遭遇残酷现实的暴击,但自己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这比什么都重要。从黄老师晚年在朋友圈发布的“刷屏文章”——《别了,北京》,我就能感受到他的无奈,以及他的无能为力。还记得我当时在南方都市报工作,喜欢写一些尖锐的评论文章,黄老师说我“很像年轻时的他”,我当时并不明白他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如今我也马上要年过四十了,多少能明白他说这句话时,对现实的体认,以及作为一名长者对我的善意提醒。回忆起与黄老师的过往,遗憾的是,我还从来没有与黄老师做一次深入的访谈,目前有的,都是一些零碎的应景文章。我总觉得以后终归会有合适的机会,哪知道他突然就离开了。记得那天傍晚,我正在吃晚饭,收到朋友消息,得知黄老师已离开,当时眼圈里有泪,但流不出来,一桌人沉默了许久。黄老师的遗体火化那天,我去了番禺殡仪馆,当时的天空灰沉沉,空气都异常沉重。那个时候很多媒体都在发黄老师的遗言,打边炉在那几天并没有写什么,我也不知道写什么好,当时就将黄老师过去发表在打边炉的文章集结,发了一个纪念合集。对于黄老师,最好的纪念,就是读他的文章。后来艺术界举办了一系列纪念活动,我一直对此不以为然,也并没有去关注和报道。我记得黄老师的遗言当中提出,“不希望生后举行追悼会、告别仪式或任何类似形式的活动,死亡只是一种金蝉脱壳。”我认为这是一个智者对于自己身后事最恰当的安排,但无奈的是,逝者已逝,生者仍需表达自己的追思。一系列的展览,一系列的出版,还有一系列的“身后评价”接踵而来,这一切,让逝者承受着不可承受之重,有时候做得多,却未必好,也不一定对。在什么时候停下来,才体现了我们对黄老师理解的“度”。一系列工作当中的绝大部分,都由OCAT来操持。我一直怀疑的是如果黄老师在世,他也接受OCAT去做这样的展览,去做这样的书吗?黄老师是非常明确一件事情应该在什么时候结束的人,他不会去做应景的事情,不会为了名利去做利己的工作,就像他在遗嘱当中用到“金蝉脱壳”这个成语,多么洒脱,多么自由,多么乐观,这才是我心目中的黄老师。离开了黄老师的OCAT,所做的纪念活动,既有私人情感的部分,也有一种工作的依赖。黄老师虽然离开了,但机构的工作依然以他为中心,我有时甚至会认为这是一种走向懒惰的纪念。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与抱负,沿着黄老师的理念继续走下去,就需要明白OCAT的核心价值是什么,而不是将黄老师的工作方法简单地延续和刻板地复制。黄老师在OCAT机构工作中独立性、根目录意识以及人文的视野,是我们需要理解和行动的地方,而接下来的路,需要新的一代人用自己的方式去艰难地一步步地走。一直不太为人提及的是,黄老师在机构工作当中的策略与智慧,也是当时OCAT能够按照机构自身意志发展的重要原因。我曾看过黄老师写给华侨城的方案,其中不仅着眼于项目的严肃表达,同时也会充分考虑到项目所产生的关联效应,他并不是清高的书斋学者,他深知要在社会的现场实施自己的计划和抱负所需考虑的多维现实。纪念黄老师,对他最恰当的方式,并不是放大,正如一个机构,放大,并不是它最好的“发展”。他就是我们身边一个真切的人,他的睿智、正直和幽默,继续影响着我们,他的工作和学术成果,仍然是我们绕不过去的思想资源。从这个角度来讲,一个放大的、被稀释、如今要走向新方向的OCAT,早就与他无关。虽然他曾是这个机构的创办人和灵魂人物,但他早已起身远行,金蝉脱壳,一切的纪念,所有的俗世尘埃,都是活着的人的念想、欲望和局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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