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和旅游部主管

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

2025年第1期 总第254期

中国人文社会科学期刊AMI综合评价（A刊）核心期刊

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CSSCI）扩展版来源期刊

RCCSE中国核心学术期刊（A）

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重要转载来源期刊

特别策划

□可能的风景：艺术创造中的AI技术体验与思考

策划 ：本刊编辑部

AI正在以令人瞩目的速度融入艺术领域。图像设计、音乐创作、视频生成、文学写作、综合艺术呈现……AI的应用极大地丰富了艺术创作的工具，拓展了艺术创造的边界，不断描绘艺术“可能的风景”。AI为艺术带来的诸多深层次变革引发了对艺术理论、实践乃至艺术价值、命运的深刻思考。本专题以多维视角展示多个门类艺术创造中鲜活的AI技术运用体验，探讨艺术本质与技术伦理的复杂关系，在跨学科讨论中搭建理论与实践的对话平台。欧阳灿灿从人工智能的知识逻辑特征出发，探讨人工智能文艺的科技美学；雷雯和徐璀玉基于“人机合写”测试考察AI写作为文学带来的挑战与机遇；赵晓雨和沈力玮呈现了AI技术为音乐创作带来的新景观；陈抱阳结合自身经验探索基于智能体的人工智能艺术创作；李鸣超和徐迎庆立足技术视角，从AI绘画技术演进出发观照数字艺术的前景。这些源于真实实践体验与学术思考的探索，取径各异却殊途同归，和身处AI时代的人们共同描绘并欣赏艺术“可能的风景”。

基于智能体的人工智能艺术创作——以《智能体共生》为例

陈抱阳

【内容提要】《智能体共生》在第14届全国美展中亮相，凸显了人工智能与美术创作的跨界融合。《智能体共生》采用了智能体这一前沿技术范式，通过与环境的直接互动，智能体能够展示出类似人类的感知、规划和决策能力，为艺术与AI的创造性融合开辟了新途径。《智能体共生》还深入探讨了智能体的意识和意图，进一步丰富了对图灵问题的理解，展示了多智能体系统在现实世界中的应用潜力，以及它们在艺术表现和社会评论中的作用。

【关 键 词】人工智能；智能体；科技艺术；图灵问题

在当前人工智能（AI）与美术创作跨界融合研究领域，笔者入选第14届全国美展的作品《智能体共生》选择以AI中的前沿范式——智能体（AI Agent）作为主要创作对象。智能体对数据的利用效率要远优于传统数据驱动的AI系统[1]。目前AI的研究趋势正从依赖大数据的“互联网AI”向以与环境互动为核心的“智能体”转型，这一转型将为美术与AI创作融合开辟新的路径。智能体是指拥有物理或虚拟身体的AI系统，其定义涵盖甚广，从未来产业中的人形机器人，到电子游戏里包括非玩家控制角色（NPC）在内的各式个体，往往具有通用性和具身性，研究领域涉及机器人学和仿生学。研究者们通过模拟物理环境和利用先进的计算能力，设计并训练能够感知环境并行动的智能系统，旨在将其智能转移到现实世界，以实现自主决策并完成互动任务。

▼图1 陈抱阳 《智能体共生》 多智能体装置（机械臂、机器狗、灯光、烟雾、屏幕） 6m×6m×2m 2024▼

一、从生成任务到智能体系统

纵观AI与艺术融合的发展，迄今有三种主要创作形态——生成性任务、AI驱动的非线性人机交互，以及多智能体构建的生态系统[2]。这三者不仅展示了技术和艺术的互补性，也展现了艺术创作的深层次演进路径。这些形式的发展不单源自技术的进步，也标志着创作者对图灵问题思考的演变，即从最初的“机器的创造和想象”转向对更深层的“机器的意识和意图”的探索。生成性任务作为AI艺术发展较完备的工作路径，侧重于算法的自我执行能力，自动生成图像、视频和三维作品。通过数据驱动学习和分析能力，机器能够独立地完成创造性任务，映射出机器具有模仿人类艺术家创作过程的基本能力。这种基于规则的自动化过程初步回应了图灵测试挑战，显示出机器在处理和再创造视觉艺术方面的潜力。新技术发展下出现了AI驱动的非线性人机交互，这不仅增加了艺术作品的互动性，而且使得艺术创作过程成了一个涉及人类与机器共同参与的动态系统。在这一阶段，AI不仅是执行预设任务的工具，还能根据观众的行为和反应实时调整内容，从而在艺术表现中加入一定程度的“意图”和“反馈响应”，使机器的“意识”问题成为可能的讨论点。而多智能体构建的复杂生态系统将AI艺术推向了新高度，这里的智能体不仅相互作用以产生复杂的生态景观，还在过程中展示出类似于有机体的自适应性与学习能力。在这种模式下，智能体之间的互动可能产生未被预设的新行为模式，反映出一种更高层次的系统性“意图”，这对于探索机器意识提供了更为丰富的材料和哲学上的深入思考。

当前AI美术创作领域的研究焦点是生成性任务，涉及使用各种工具生成图像和视频，及三维世界的重建等。现有研究将这类生成式创作看作数字可视化（像素艺术、字符艺术、故障艺术等）的延续。AI美术创作已出现如下范式：通过编程和计算机辅助技术探索艺术创新，融合几何模式和数学原理，强调创作过程的偶然性和系统性。该范式核心是利用预定义的算法或规则来推动创作过程，创作过程基于规则与自由、可预测性与不确定性之间的复杂关系而展开。

目前针对生成任务的研究多以数据驱动的“互联网AI”为研究对象，一般称之为生成式人工智能，一种通过分析和学习互联网上大量的美术作品数据，自动或辅助生成新美术作品的运行模式，相关研究中还涉及作者性让渡、版权和数据伦理等问题。值得注意的是，这类AI系统通过分析不同的概率分布来创造画面，这种范式与传统美术创作过程中的“观察、思考、动手”等路径有着明显的差异性。因此，针对这种差异的研究显得尤为重要，而智能体视域为此提供了宝贵的研究视角，因为智能体能够模拟人类艺术家在创作中的动态决策过程，并在更深层次上实现创作的互动性和适应性，从而更全面地理解和表达美术的复杂性。

在交互艺术范畴下，核心观点认为AI能革新传统线性互动模式，引入基于实时计算的动态互动机制，使观众与作品的连接呈现更生动的非线性特质。作品因此能即时响应观众反应，实现个性化展示，显著提升观众参与度和互动质量，进一步凸显了AI在提升美术创作中的互动性和实用性潜力。

现有研究从人机交互角度概述了创作范式，即利用感觉传递、行为交互、主被动探索和非线性组接等方式与受众互动。首先，艺术家通过集成软硬件系统，有目的地操纵受众的多感觉通道，如视觉、听觉及嗅觉，以实现深层次的心理沟通。其次，艺术作品通过触发受众的自发行为或条件反射来传递艺术内容。再次，受众在程序化环境中被引导进行自主或被动探索，促进独立思考并增强存在感。最后，艺术家设置多个交互节点促使受众非线性地重组信息，从而产生多义性的认知体验。这些方法共同扩展了艺术与观众互动的维度。

随着智能体技术运用逐渐增多，艺术家构建的智能化“人工系统”已经扩展至包括智能体之间的复杂交互，前期理论研究主要局限于使用马丁·海德格尔的“世界化”（worlding）和“存在方式”（dasein）[3]概念。在多智能体系统（MAS）的应用中，智能体不仅体现了海德格尔所描述的动态存在和世界的显现，还通过智能体间的协作与竞争，以及它们的适应和学习能力，展示了系统的交互性。这种研究实际上应用并展现了海德格尔关于世界持续生成的哲学思想，不过其研究视角的单一性亦暴露了对其他可能存在的互动模式和理论框架的忽视。

在上述AI与艺术融合的场域中，艺术实践从单一的AI生成性任务演进至多智能体的互动与协同工作，展示了从技术自动化向复杂系统交互的过渡。这种转变不仅深化了对图灵问题的探讨——由初步的AI创造力探索逐步转向对机器意识和意图的深入研究——也为笔者的艺术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哲学和技术背景。在这一框架下，该创作专注于多智能体系统中的动态协作与竞争，探索这些交互如何构建复杂的社会仿真景观。通过运用具身智能（embodied AI），作品不仅探索智能体在物理世界中的表现和环境感知能力，而且通过这些智能体的行为展现了一个动态的、自我演化的人造生态系统。这种生态系统利用AI不仅生成视觉图像、音频和三维对象，还在构建的过程中实现了海德格尔的“世界化”概念，即通过智能体间的互动创造出物件的相互联系和意义。在笔者智能体的创作中，作品中的每一个元素都是“智能体”，即能够感知环境、做出决策并执行动作的实体。每个智能体都有自己的目标，它们可以是合作的、竞争的，或两者的结合。它们可以独立地进行决策和交互，以实现群体或个体的目标。每一个智能体都有自己的策略、知识和目标人格，而整个系统的行为是这些智能体之间互动的结果。

在探索智能体视域下AI与艺术的融合过程中，笔者通过两件前序作品——《恭喜你，但是我在他的隔壁》（2019）和《追逐迷雾》（2020）——逐步深入到对智能体是否具有意识这一问题的探讨之中。这两件作品体现了从初步的智能体自主性到更复杂的互动系统的递进关系，为理解和发展更高级的智能体系统奠定了基础。《恭喜你，但是我在他的隔壁》通过一个循环往复穿行迷宫的智能体小车，探讨了机器在规则驱动环境中的行为模式。该作品借由智能体小车在AI生成的连续迷宫中的行动，象征性地表现了现代生活中人类与算法的交互关系。智能体的每一次穿行不仅是对目标的追求，也反映了一个更深层次的哲学问题：智能体是否仅仅是编程逻辑的执行者，它能否体现某种形式的初步意识和决策能力。此后，《追逐迷雾》通过构建两个具身智能体相互追逐的交互场景，扩展了对智能体社会性行为的理解。在这一作品中，智能体间的相互作用和基础互动，不仅展示了多智能体系统的动态性，也令对智能体意识的探讨呈现出复杂化倾向。观众通过设定虚拟障碍物来影响智能体行为，实际上搭建了这一生态系统的一部分，这种互动体验深化了对智能体自主性和集体行为的认知。这不仅是对智能体行为的观察，更是对其决策过程的哲学探讨，反映了人类在构建和控制复杂系统时的角色和责任。通过这两件作品的递进发展，笔者探索了智能体在艺术创作中的应用，并逐渐深入到对其潜在意识的哲学和技术探讨中，这为后续作品《智能体共生》对多智能体系统中智能体互动与合作的深入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理论和实践基础。

▼图2 陈抱阳 《追逐迷雾》 交互装置 尺寸可变 2020▼

《智能体共生》使用了工业生产中常见的机械臂、侦察四足机器人、灯光、烟雾和屏幕等，构建了一个探讨人类星际移民与AI共生问题的叙事环境。透过偏光膜，洁白屏幕展示出人们对未来美好自然环境的憧憬，同时，机器人在破碎镜面上的行走向观众暗示着自然生态和数字技术之间的搭建与坍塌。此外，笔者为作品中各个智能体的互动创建了一个名为“假蜃楼”的虚拟实验场。这个实验场结合了故事情节、多智能体和认知科学，通过智能体之间的竞争与合作来研究新技术对社会的影响，特别是考察科技将如何影响人类和社会结构。在这个虚拟生态环境中，智能体不仅是生态系统的一部分，也是塑造和解释这个环境的主要力量。在“假蜃楼”系统中，软件、机器人和人类可以协同工作，模拟复杂的现实生活场景。利用这些技术构建的人工生态系统，不仅展示了多智能系统的生存和演化状态，还试图展现一个完整、动态且能自我演化的生态环境。这不仅仅是创造引人入胜的数字景观，更是对一个生动活泼、不断发展的生态系统的探索和展现。

二、规则、叙事与多智能体仿真

在自我演进的多智能体系统中，每一个智能体都需要遵循某种规则或策略来与其他智能体进行交互。在AI加强学习环境中，这些规则或策略通常基于奖励和惩罚机制来确定。构建人造生态系统其实与创建多智能体环境有许多相似之处。因而需要先明确这个系统或生态中的参与者应当如何行动，以及他们的行动会带来什么后果。这些行为规范和后果其实就是这个系统或生态的规则。

《智能体共生》的核心是在“假蜃楼”框架下构建一套规则，而这套规则包含一个叙事结构和具体执行策略。笔者更想称这件作品为“假蜃楼”仿真系统中的一次模拟，基于此畅想了在火星构建生态系统中人工智能与人类共生的图景。叙事围绕人类深空探索时的环境改造展开，以“种下”了一棵树隐喻人类试图改变火星大气，使其变得宜居的美好期许。在不远的将来，人类通过不断尝试，发明、升级出可回收火箭，使开发火星的人类不再只能拿着单程票。由此，笔者在“假蜃楼”中设定人工智能驱动的各式机器作为人类的先遣队，赴火星为人类搭建生活所需的基础设施并改造火星的气候，为人类的到来做好准备。

这件作品由多个智能体和非智能体组成，旨在通过高度协调的交互实现树木的持续健康生长。系统的核心是两组植物，其作为非智能体，被智能体如机械臂、机器狗、灯光、烟雾机和天气预测系统监控并维护。机械臂负责调整植物的位置，并与灯光和烟雾机关联，确保为植物提供最佳的光照和湿度条件。机器狗则承担侦察和安全职责，辅助机械臂照料植物，并对环境进行监控。灯光智能体根据需要自动调整光线方向和强度，而烟雾机则根据环境和机械臂的反馈调整湿度供应。天气预测系统提供未来天气情况预报，帮助其他智能体优化植物养护策略。所有智能体之间的互动都围绕着植物的健康生长需求进行优化配置和相互支持，以实现系统的综合功能和目标。此外，这个系统与观众互动通过机器狗的视野而实现，机器狗根据观众的集体行为而改变自身决策，从而影响并调整智能体间的协作状态。

▼图3 陈抱阳 《智能体共生》 多智能体装置 6m×6m×2m 2024▼

在“假蜃楼”这一虚拟仿真系统中，这些规则不仅支持智能体间的有效互动，也确保着整个系统能够模拟现实世界的复杂性和动态性。通过精心设计的规则系统，智能体能够在“假蜃楼”虚拟环境中进行自我演化和适应，展示出与现实世界类似的行为模式。这种规则的设定和实施，实际上在模拟自然生态系统中生物体根据环境反馈调整自身行为的过程。因此，这不仅展现出对技术的应用，更表达了对复杂系统管理和控制理论的深入探索与反思，以此来确保虚拟环境中智能体的协调和系统的整体性健康。如此尝试不仅在探索技术对社会结构的影响，也在模拟一个可能的未来：智能系统和人类社会将如何相互影响和适应。

上述作品共同揭示了多智能体系统、具身智能可以在每个简单代理遵循的基础规则中展现出复杂行为，为艺术创作提供丰富的表现手段。事实上，这种思路在艺术史中已有先例。在AI与艺术融合的早期，甚至可以回溯至生成式艺术勃兴的时代，艺术家通过设定规则并依赖人力或机器来推演这些规则的做法方兴未艾，这为多智能体系统中艺术家创建规则的设想提供了艺术史锚点[4]。20世纪五六十年代，艺术家们开始利用数学和逻辑规则创作艺术品。这种艺术形式的核心在于使用预定义的算法或规则来驱动艺术创作过程。随着计算机技术的进步，这种做法在数字艺术领域得到了广泛应用。艺术家如哈罗德·科恩（Harold Cohen）和曼弗雷德·摩尔（Manfred Mohr）都是这一领域的先驱，他们通过编程和计算机辅助绘图技术进行艺术创作。在20世纪的艺术运动中，艺术家们常常依据预设的规则和结构来推演和创造作品，例如布里奇特·莱利（Bridget Riley）和维克多·瓦萨雷利（Victor Vasarely）利用严格的几何模式构建视觉错觉作品。在分形艺术中，艺术家使用数学原理产生无限的细节和复杂性，这正是基于分形理论的设计。类似地，观念艺术家索尔·勒维特（SolLe Witt）根据特定的指令或规则而创作，其“墙绘”（Wall Drawing）系列便是在明确指示下按步骤执行，因执行过程的差异而产生了不同的结果。这些历史例证显示，艺术家早已采用系统性的方法，通过对规则和过程的定义来控制和引导创作，为多智能体系统中的规则创设提供了深厚的艺术史根基。

在探讨多智能体系统中设定的规则与生成性艺术任务中的规则之同异时，首先应注意到二者在规则设定目的上存在显著差异。生成性艺术依赖算法和数学原则进行自动化创作，主要通过数据驱动的方式，利用大规模的艺术作品数据来生成新的视觉表现，强调偶然性和系统性，从而拓宽艺术表达的边界。相对地，多智能体系统中的规则主要用于指导智能体如何有效地与其他实体互动，通常基于奖励和惩罚机制来优化整个系统的性能或提供解决具体问题的路径，因而其规则更强调明确性和一致性。在执行层面上，AI美术创作通过复杂的计算模型来自动处理和生成艺术品，而多智能体系统中的智能体则根据动态的环境反馈来调整自己的行为。在结果的可预测性方面，生成性艺术因依赖概率分布而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而多智能体系统则通过精确设计的规则来确保预期的系统行为。因此，虽然两者都利用预设规则来驱动过程，但在目的、执行方式和结果的可预测性上呈现明显不同，这些差异体现了规则在现代技术应用中的多样化和对平衡控制与自由、可预测性与不确定性的持续探索。

在上述作品中，笔者不再只是传统意义上的创作者，而更多地扮演了设计者或导演的角色，为系统设置规则，然后客观地观察、解读甚至干预系统的表现。在多智能体作品中，每一个智能体都可以被视为一个叙事单位，它们按照设定的基础规则行动，逐渐编织出复杂的行为和故事线索。这种方式不仅展示了多智能体系统的潜在艺术价值，也强调了叙事在艺术中的核心地位。笔者不仅仅作为一个叙述者，而且成为一个观察者和解读者，为这个叙事系统设定规则，再从中提取和构建故事。这个作品中的每一件装置都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开放的叙事实验，显示了叙事动力在艺术创作中的无限可能性。

三、多智能体的仿真界面

通过探索多智能体系统中规则的设定和应用，相关构思为引入“假蜃楼”这一仿真系统概念提供了完美的过渡。“假蜃楼”作为一个艺术和技术相结合的产物，它不仅体现出数字仿真技术的先进性，也深刻地揭示了现实与虚拟之间的界限。通过这样的系统，我们能够进一步探讨和验证现实世界中难以观察或模拟的现象，从而以艺术和科技相结合促成新的理解和创新。

“假蜃楼”这个名称的选择为仿真系统提供了一个深层的象征意义，反映出其在现实与虚拟间的双重属性。从字面上看，“假”通常指的是非真实的、模拟的，而“蜃楼”则是自然现象中的一种幻影，通常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使远处的物体显得扭曲或颠倒。这两个词汇的结合下，“假蜃楼”编织了一幅双重幻影，既非纯粹的实际，也非彻底的虚构，而是游走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的迷雾之地。仿真本质上是一种试图复制现实世界现象或系统行为的技术。通过创建这样一个系统，作品实现了在所控制的环境中观察和分析现实世界中可能无法直接观察的现象设计。因此，仿真既是真实的——它基于真实世界的数据和规律，又是虚假的——它仍然是一个受控的、被设计出来的模型，无法捕捉现实世界的所有细节和复杂性。笔者将这个系统命名为“假蜃楼”，试图强调它既显示现实的一面，通过精确模拟和预测帮助我们理解和预判未来，又展现出虚幻的一面，因为它始终无法达到与真实世界完全一致的无限复杂和不可预测性。此外，这个名称也暗示了这种仿真模拟所固有的局限性和潜在的误导性——就如同蜃楼那样，看似真实但终究是幻象。“假蜃楼”提醒我们，虽然仿真可以提供极有价值的洞察和预测，但也应当意识到其本质上的不完整性和可能的偏差。这种双重否定的哲学深度，帮助笔者在利用这些强大工具时保持谨慎和自省，确保不会被其表象迷惑，并且能够充分探索现实与虚拟之间的微妙裂痕。此外，通过艺术创作探索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交界，我们能观察到技术如何塑造人类的现实感知和情感体验，这将为我们深入理解前述界限提供独特视角。

▼图4 陈抱阳 《智能体共生》 AI 系统界面▼

笔者利用数字世界创造出一层隔阂，一个界面。透过此界面，可以看到南极冰川消融，却听不见冰川崩塌的巨响。在关切、构筑并审视数字世界之后，深入反思自己所处的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交叠下的扑朔迷离，由此创作者构思出了《智能体共生》中那棵特殊的树。它或许代表了笔者，或者是任何人，它身处重重迷雾之中，出现在一个浪漫而又哀伤的场景里。在《智能体共生》中，树不再扎根于泥土，而是被程序控制的机械臂裹挟。在这个由AI驱动的环境中，因优先考虑树木的健康状况和生长诉求，而无视了树木真实的需要。笔者特意去除了防止对树木造成伤害或不良影响的规则，并故意设置了“错误”的参数——树木对阳光和水分的需求和获得频率来自人为规定。这使得当机械臂过于频繁地抬升或降低时，树木将承受巨大的压力。机械臂代表数字世界的内在逻辑，或许在潜移默化中已经撼动了人之为人的根基。直到最后，树枝折断，叶片散落一地，迷雾逐渐散去，机械臂还在一如既往地运作，但那棵树已经消失不见。这样的叙事场景，展现了人类与其所创造的科技世界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

▼图5 陈抱阳 《智能体共生》 多智能体装置 6m×6m×2m 2024▼

尽管人工智能仿真系统能够展示不同的未来方向，但在现实世界中，我们必须基于当前的信息和环境做出相对单一的选择，试图沿着确定的路径前行。在《智能体共生》中，通过光学装置探索实现了多元现实与选择的可能性。在一系列精心设计的光学装置中，巧妙地展示了多智能体仿真的无穷可能性与现实选择之间的紧密联系。作品中的光学装置拥有两个观看面，每个面都在不同的角度下展示来自“假蜃楼”系统的独特“切片”，象征着多智能体系统在模拟复杂环境时的状态，譬如火星移民预设下所揭示的多样化未来场景。通过这种视觉和概念上的呈现，引导观众去思考多智能体仿真如何在理论上提供一个探索多种可能性的平台，并反思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做的决策如何影响并塑造我们的未来。这件作品不仅探讨了人类与人工智能共存状态下可能出现的道德、社会和文化挑战，还强调了在面对如火星移民这样的重大任务时人类所做选择的重要性。

《智能体共生》借用了多智能体的仿真模拟技术，以火星上人类与AI共存的情景为背景，深入探讨了人工智能领域中的各种复杂问题。通过将人工智能视作“火星的真实居民”，笔者试图讨论人类在使用它时产生的深层次伦理和责任问题，探索了人工智能在火星移民中的居民身份及社会伦理与哲学内涵。这不仅是一种关于技术的讨论，也是对人类历史上被边缘化、被忽视群体的深刻反思，笔者希望参观者们可以通过对展品的观察，重新考量人工智能在未来社会中的角色、贡献与历史意义。

这个多智能体仿真系统的构建不仅旨在预测未来，而且希望通过深入探索和重新审视人类历史上的行动，将整个项目塑造成一种反向的未来考古探索景观。借助对未来的想象以重新解读和反思过去，通过设想未来可能的情景与问题，反射到对人类过去的行为和决策的批判性审视之中，这种方法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历史行为的长期后果，而且也促使我们从未来的视角重新评估前述行为的意义和影响。在设定仿真的第一定律——即智能体的基本行为规则时，作品《智能体共生》强调了人类对仿真结果审慎分析和选择的重要性，提醒观看者们对人类过度依赖机器进行决策的行为保持警惕。尽管AI可以处理复杂数据并预测潜在问题，但它们缺乏人类的道德直觉和文化敏感性，这将使人类的参与在解释结果和做出道德判断时仍不可或缺：识别和理解智能体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及其产生的综合效应，从而预测未来可能出现的问题或挑战，而这一过程不应单纯依赖于机器生成的数据和分析结果。尽管人工智能系统能够处理大量信息并迅速做出反应，但机器仍然缺乏人类的直觉、道德判断和对复杂社会文化背景的深刻理解。因此，当我们从仿真装置得到结果时，必须深入分析这些结果背后的假设、可能的偏差，以及它们对现实世界的适应性和影响力，也牵涉对机器意识的探讨。虽然当前的AI尚未能达到真正实现自我意识的水平，然而随着技术的发展，我们必须充分考虑智能系统在未来可能拥有更高级形式的意识伦理和哲学的问题，这包含权利、责任以及它们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等。例如，如果机器能够自主进行道德决策，我们如何确保它们的决策与人类价值观保持一致？在未来考古的背景下，借助畅想未来以反思过去的方法，我们必须审慎处理和利用技术，以确保技术发展符合人类的长远利益，而不能无视潜在的风险和道德困境。

▼图6 陈抱阳 《智能体共生》 多智能体装置 6m×6m×2m 2024▼

结 语

《智能体共生》展现出对人工智能前沿技术的探索与应用，通过设定智能体之间复杂的互动规则，不仅模拟了一个动态变化的社会仿真生态系统，而且通过这些智能体的行为，探索了人与技术、自然与数字世界之间的关系。这些智能体在设定的规则框架下行动，如同在一个精心设计的剧场中进行表演一样，它们的每一次互动都是对既有叙事的一次再创造。

在笔者的创作过程中，AI与艺术的融合不仅体现了科技与艺术的交互，也深刻践行了人文精神和批判性反思的核心理念。创作过程强调了艺术与科技实验探索精神的同构性，着重探讨科技发展对人类精神状态和社会心理的影响，并始终以批判性的视角审视技术的进步。此外，通过艺术的横向思维和创造性思维方式，该创作不仅使用了现有的技术，更在艺术与科技的互动中推动了对科学创新的思考，从而以艺术的探索路径激发科技创新，展现出艺术思维对科技创新的启迪、助力作用。

笔者将继续深化这种跨学科艺术实践，不仅会将智能体技术用于挖掘和表达人类文化的深层次理解，还将引入生物学基本规则，为智能体系统行为设定提供新的指导方向。这将使笔者的艺术作品不仅有技术的展示，更能成为文化和科学的交响。通过这种方式，古老的神话与现代科学的结合将带来新的理解思路和认知视角。在未来的作品中，笔者将进一步探讨这些智能体在模拟环境中如何实现自我调整和演化，以及它们如何反映人类对生态系统和生物多样性的理解。通过将生物学原理整合到智能体的构建和模拟中，新作品将更深入地探索智能体如何在艺术创作中模拟复杂的生命过程，以及这些过程将如何影响人类对环境和社会的看法等。

（为阅读方便，略去引注。）
陈抱阳：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讲师责任编辑：刘晓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