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张彤 李迪 欧亚琪 李健豪 许慧灵 姚剑峰 蔡广斌 张晓凌

采访及编辑：杨梅菊

临近端午，在因节前休馆而空无一人的宁波美术馆中，我独自完成了一场特别的毕设展观看：没有专业的射灯和打光，没有通常毕设展上的人头攒动，没有站在作品前或羞涩或大胆介绍作品的年轻人……我的眼前只有作品本身——一种卸下所有多余物后回归到创作本质的结果实体。

与许多毕设展上一个空间内挤挤挨挨摆满看上去差不多的作品，和满到几乎溢出的巨大焦虑、喧嚣相比，这场宁波大学科技学院设计艺术学院（以下简称宁大科院设计艺术学院）2025年毕设展，显示出难得的清爽和克制，其中固然有作为一家市级美术馆在空间和策展上的专业度加持，但更多反映出的可能是学生作品本身的气质：没有对技法的过度推崇，也少见对概念故作高深的玩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贴近日常的轻盈和朴素，以及创作语言的多元与不拘。而一些作品在创作水准和稳定度上的起落高低，则在现实层面偶尔提醒着观众，这正是一场毕设展所具有的“不完美真实”。

站在因安静、空旷而显得空前庄重的展厅里，我不断意识到，自己正在看到的，的确是一场不太一样的毕设展，这种异样感并非缘于闭馆造成的物理条件的缺失，而是来自一层层关系中的张力：作品和空间之间，作品背后的学生和他们所属的院校之间，这所院校自身的特质与它天然的限制之间。每一组关系都矛盾且统一，同时提示着背后作为实质推动力的某种教育理念及其实践的存在。

从这个角度而言，宁大科院设计艺术学院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实验场。一群艺术家兼教育者们在这里践行的，是“以学生为中心，以名师工作室为建制核心”的艺术教育理念。

这同时是一场持续至今、仍然在途的教育实验，借用院长梅法钗的总结，继在21世纪初提出培养应用型人才、推行名师工作室制之后，近20年后的今天，学院办学已然来到第三阶段，那就是从冯博一所策展的“半间控，空半间”开始，引入社会层面活跃的艺术家、学者介入教学实践。

值得一提的是，三阶段的探索并非建院初期就筹谋完备的蓝图式构想，而是在具体时代背景下对社会潮流做出的当下反应，这种灵活性关乎学院决策者对大环境的判断和感知，而不曾停步的自我革新，则在庞大而僵死的艺术教育系统中彰显出理想主义色彩的勇气。

穿梭于宁大科院设计艺术学院的大楼里，我在氛围层面再度确认了一种自由和激情，据说，老师和学生们的工作室常常彻夜灯火通明，师生之间、朋辈之间的创作状态完全向彼此打开，而创作结果得到的是郑重对待：课程结束后班级会举办内部展览，学期末每个学生都会制作并出版一本作品集，每年的优秀毕业生的作品展都在宁波市美术馆正式得到呈现……这种氛围显然来自某种背后的努力——通过争取到的职称评审灵活性（作品和展览可以代替论文、科研项目参加考评），学院在行政、学术压力与自由表达空间之间构筑起一道缓冲地带。

艺术教育结果的衡量也许难以具有明确的直观性。但对宁大科院设计艺术学院的一些学生们而言，四年教育之后，某种傍身技艺和创作手法，也许仅仅是基础层面的收获，而那些在老师的引领和陪伴下发生在个体内部的自我探索、自我生命角色建构，可能才是一场绵延许久的回响。

带着对地方院校作为艺术教育实验场的好奇，同时也出于延续打边炉对当下艺术教育现状及出路的思考，我们在近期和宁大科院设计艺术学院的师生以及对其有所交集、了解的艺术从业者们聊了聊，以期观察和总结出一个地方院校如何突破边缘，在县级市里展开一场属于今天和未来的艺术教育实践。

张彤

宁波大学科技学院设计艺术学院副院长、插图与出版工作室导师

“人”是教育的中心

谈论今天的艺术教育，大家似乎都在默认一个事实，那就是所谓的艺术院校教育，与培养一个好的艺术家或者一个好的设计师之间，其实是互无交集、彼此剥离的。这种断裂，让艺术教育愈发陷入固步自封的孤岛效应，与社会需求之间无法有效链接。而宁大科院设计艺术学院对艺术教育的探索，恰恰始于对以上困境的共识，和对进一步附庸这种困境的拒绝。于是才有了最初建院时就提出的“培养应用型人才”、2006年确立的工作室制度。而近20年后，学院对艺术教育的探索，也由此前的务实，转向通过引入当下活跃的艺术家、策展人，让学生与当代艺术生态和现状之间产生真实触感。

回看学院教育探索的近20年，尽管侧重不同，但其中的核心理念没有改变：“人”是一切教育的中心，艺术教育首先是“人的教育”。

浸润

在工作室制度下，导师对教学理念和方向有充分话语权和决策权，院、校级都不会过多干预，这既是一种用人不疑，也是一种资源最大化，导师在感受到这种充分的信任后，往往会产生更多热情，将更多心神投注于日常的教育，在学院，导师与学生常保持着密切而开放的交流，教育变成一种无声的浸润。比如李迪老师的综合绘画工作室，学生从大二开始就跟着他参与展览布展、创作实践，没有一成不变的“教学计划”，却在真实的艺术场景中让他们学会如何思考、如何表达。这种“沉浸式”教育，让学生逐渐在面对画布和材料的过程里形成创作者的自觉。

年轻

年轻，也许是学院始终能对时代需求保持觉察和回应、并在此基础上调整自身方向不断变革的优势之一。当然，这里的年轻既指向团队气质和精神面貌，也指向学院理念的不断自我革新，如今，这种年轻同时作为一种院校氛围，对塑造年轻人产生着非常重要的影响。

保护创作

与此同时，你会发现，在宁大科院，老师和同学们常常共处一种埋头创作的状态中。我们始终鼓励老师们坚持创作，也坚持认为，在艺术院校里，一个老师的水平和实力，最终还是拿作品来说话。但我们同时也知道，今天艺术教育的最大困境之一，恰在于现行评价体系与艺术创作规律的天然冲突，所以我们才会看到那么多老师沉迷于比拼论文数量、课题级别，而忘了真正的创作到底是什么。针对这一问题，我们摸索并争取到了学院内“创作成果转换”的制度改革——将官方、非官方展览、美术馆项目等折算成科研成果。比如在龙美术馆等艺术场馆办展，等同于期刊论文或科研课题；参与国际艺术项目，可抵某级课题。这套办法看似“曲线救国”，实则是在重申“艺术的价值在于作品本身的分量，而不在数字的衡量”这一基本常识。

记得有次申报“特色学院”项目，我们拿到几百万资金，但这笔钱并没有用来发论文、做课题，而是全部砸在设备上：玻璃工坊、木工车间、影像实验室……这些实实在在的创作空间，让学生和老师无需仰仗外界资源，就能在校园里完成从构思到落地的完整创作流程。

边缘突围

偏居慈溪这座县级市的现实，其实正推动我们不断走出去和请进来，依靠活跃的展览、学术交流来打破地理局限。

例如从去年开始的“半间控，空半间”项目，把一流的活跃艺术家和策展人请来与学生共创；今年开始的中国当代艺术教育年展项目，让学院与其他艺术院校就当下艺术热点问题展开对话。再例如每年都在宁波美术馆举办的毕业展，则把学生作品放进专业场馆，既让他们感受“创作该有的尊严”，也得到了策展、布展的实践机会。

与此同时，我们也主动拥抱北京、上海等文化中心：与上海多个美术馆合作，派学生参与策展实践；邀请一流院校名师来校讲座；甚至未来计划把工作室搬进上海艺术区，推动师生作品与一线城市艺术机构的直接对接。这种“边缘突围”策略，让学生既避开了中心地带的资源碾压，又能以“旁观者”的清醒视角观察艺术生态。

作为一所非精英院校，我们在平台和生源上面临天然的短板。但我始终相信的是，“高考筛选的是学习能力，而非创造力”，也正因此，我们才能从这个系统中不断拣“漏”，同时也不断围绕一个基本常识进行校准：艺术需要的从来不是“标准化人才”，而是能感知、会思考的灵魂。

李迪

宁波大学科技学院设计艺术学院综合绘画工作室导师

找到自我

在宁大科院所实践的教学方法，既与我此前留学德国时所感受到的“对个性尊重、去分数化评判”有关，也与后来我在其他院校任教时所感受到的打分制带来的困扰有关，而后者显然与我所抱持的信念相悖——我始终认为，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闪光点，他们在艺术创作中或多或少都在探索自我、表达自我，这种努力不应该被简单的分数划分。

在我看来，艺术最终是一个自我了解的过程，大学四年不应该仅仅是学习技能，更重要的是通过艺术创作实现成长。因此我在教学中尽力做到尊重每个学生的个性，帮助学生找到自我，而不是让他们成为某个模板的复制品——例如成为自己导师的追随者。就拿课程设置来说，我们的课程基本就是创作课，鼓励学生自由发挥，而有时候我会给一些限定，让学生尝试用不同的材质、不同的逻辑法进行创作，例如“空气”能不能作为材料？“批判”如何作为一种创作逻辑形成生产？而学生们针对这些问题，总是能拿出新的、意想不到的思考和创作。

用双眼去看，用双手去做

用双眼去看，用双手去做，是我在教学中非常关注的两个重点。多看，才能提高辨识能力，知道什么是好的，多做，才能让“好”落地。今天的年轻人很容易被潮流和时尚的东西吸引，但这些东西往往缺乏持久的价值，比如有毕业生在论文里用了小红书上的流行案例，但我知道，这些案例比他们自己的作品其实差远了，很多时候，正是那种看似幼稚却真实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

肩并肩

没有科研压力、不用为了评职称而写论文、搞项目；在教学上拥有充分话语权，能按照自身理念和学生特质来设置课程、指导学生……我深知，这种幸运，首先是被学院充分保护和尊重的结果，但它同时也有效转化为一种创作的热忱。正如在宁大科院，你看不到任何一个老师会因为教学任务而放弃自己的创作，在这间工作室里，我投注的时间和精力也越来越多，创作成为一件随时能够开启和发生的动作，这种日常性也与隔壁学生们的创作状态形成对照，我工作室的大门始终向学生们打开，他们能随时走进来观察我的创作、交流内心的感受和困惑，对我而言，这种“肩并肩”恰恰是理想艺术教育的一部分。

欧亚琪

宁波大学科技学院设计艺术学院海藤博玻璃艺术工作室2025届毕业生

把展览意识刻入DNA

我的作品《Microorganism No.37.2》在今年的毕设评审中获得了一等奖。这件作品的诞生，要从大二进入玻璃艺术工作室时说起，当时海藤博老师给我们布置的作业就是每天进行“灵感收集”的思维训练，例如看到路边的小花小草，你会想到什么？海洋能给你什么灵感？能不能把它融入日常的创作？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就养成了这样的思维习惯。大三在一次网上冲浪中，我第一次接触到培养皿艺术，被其中丰富的色彩和质感所吸引，并非常顺理成章地想到，是不是可以用玻璃这个材质去复刻/表现培养皿中细胞的形态，于是就有了第一次尝试，并在逐步完善中形成连续的系列。这组作品从想法到落地，经历了一个比较长的周期，听起来也许很奢侈，但这的确就是我们的教学方式，老师尊重学生的想法，相信我们的创作节奏，不会有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反而常常鼓励我们大胆尝试。

可以说，这四年的学习，已经把“展览”意识刻进了我的DNA里，每项课程结束，我们都要办一场班级的小展览，在走廊搭起迷你展厅，大家对材料的运用、对艺术边界的探索非常自由不拘，正是这些一次次看似“小打小闹”，让我们在毕设时面对一座市级美术馆也不会感到畏惧。

做一个手艺人

很多人可能会好奇，在一个县级市的艺术学院学玻璃，会不会像被丢进了“艺术沙漠”？恰恰相反，尽管身处小地方，但我听过导师和很多外来讲座、展览，接触到的是非常前沿的行业艺术水准和动态信息，并在这个过程里认知、触摸到艺术表象之下的部分，同时对自己未来与艺术之间的关系有了更多思考和准备。我梦想能有一间自己的玻璃工作室，但眼下首先要做的，也许是先进入一间成熟的工作室学习和实践，先做“学徒”，再当“老板”。我不知道未来自己能否成为“艺术家”，但确定能成为“快乐的手艺人”。

李健豪

宁波大学科技学院设计艺术学院综合绘画工作室2025届毕业生

尊重

这次毕设展中，我共有四组作品参展，不同元素、不同风格、算是对我创作探索各个阶段的集中呈现，我当前的绘画创作主要围绕线条，探讨空间视觉形式的变化与打通。

从对抽象艺术的不了解甚至排斥，到进入以线条为主要语言符号的创作，这是宁大科院设计艺术学院四年学习带给我的最大变化。我很庆幸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的感受得到了尊重，哪怕不喜欢和拒绝也是被允许的，学校给我的教育并非是直接告诉我这个正确、那个不正确，而是给我自主选择的空间。我对抽象艺术的改观，其实就是在工作室里看导师推荐的作品、艺术家和影像纪录的过程里渐渐发生的，而此刻投身其中的我，也在一种不断向前的创作探索中感受到乐趣。

艺术观的传递

我想我在这所校园所感受到的教育，并不在于物理层面的知识传授，而是一种创作路径和自我探索的启蒙，比起技法和流派，老师们更倾向于传递一种艺术观；比起艺术理论和传统，他更愿意围绕我创作过程中的实际困惑给出建议；比起培养一群自己的跟风和追随者，他明确要求我们不能模仿他，同时鼓励我们形成自身的独特性。

在这间工作室学习的三年，我最大的感受是自由，没有固定的上课时间，没有严格的束缚，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状态安排创作时间，我的创作常常从下午开始，一直画到凌晨。很多个深夜独自待在工作室，看着眼前的面画，和窗外逐渐显露的晨曦，我会感受到一种近乎心流的高峰体验，我想正是这些时刻，塑造了我和我的作品。

许慧灵

宁波大学科技学院设计艺术学院艺术品陈设工作室2025届毕业生

艺术走向真实的生活

这次毕设创作，我以“光”为主题，用石膏、热扎板等材料制作了一组视觉上燃烧起来的三角形装置作品。这件作品表达的是我长久以来对家庭关系的感知——一路被规划的人生，被压抑的自我，那些从未得到表达和回应的感受，都作为某种力量被我灌注到了作品中，通过徒手的塑形，和反复的翻模、定型，最终形成了这件净重将近一吨的装置作品。对我来说，这件作品的意义还在于帮助我完成了一次诉说和表达，当受邀来看展的父母站在作品前说出那句“有些时候确实该听听你的想法”时，创作的价值就跨越了艺术的范畴，走向了真实的生活。

对身份和地域祛魅

很多时候我会感到，学习艺术，其实是在不断解答“我是谁、我能成为谁”的问题，而这期间的每一次摸索和试错，都不止发生在创作层面，同时也有对未来社会角色的逐渐确认。这个过程中，学院对艺术教育中务实部分的看重，以及对自我探索抱持的自由和尊重，都带给我很大勇气。在校期间，我通过自媒体开启了绘画定制的尝试，并运营自己的账号，目前主攻儿童画定制和素描色彩创作，每月能接到几百幅左右的订单。目前我已在宁波注册一间工作室，打算继续发展自媒体绘画定制，并逐渐开拓广告设计业务，与此同时也会持续进行艺术创作。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我的艺术之路既不主流，也不常见，但事实上，在宁大科院的四年里，我所学到的，正是对所谓身份和地域这些外在标签的“祛魅”，既然一座小城艺术院校能践行真正的艺术教育，那一个非精英院校的毕业生也能做自己的艺术。

姚剑峰

宁波美术馆展览部主任

信任

在每年 5 月的毕业季，宁波美术馆与宁大科院如期共同开启毕设展之旅，其展览规模呈现出显著的递增态势，从昔日单一展厅逐步拓展，至今年已尽数征用三大主展厅，展现出蓬勃的发展活力。

作为一家副省级美术馆，我们愿意辟出场馆空间，投入到宁大科院毕设展的展示之中，首先基于对这所院校及其学生特质的观察和了解、对其作品水准的把握和信任。此外，过往数年展览所收获的广泛社会反响，有力印证了我们的前期预判，进而为我们持续举办该校毕设展注入了更大的信心。

真实的不完美

今年的观展反馈同样远超预期。每天都有两三千观众涌入展厅，除了艺术圈从业者，还有很多热爱艺术的普通市民和年轻人，他们在小红书上分享照片，表达观展感受和体验，这种沟通和反馈的达成，意味着学生们的作品和今天普通人的生活之间并非断联，而是形成一种流畅的表达和回应，而这正是当下艺术应该有的鲜活和生动面貌。

如果说一场毕设展和真正的艺术展之间存在区别，我想最大的不同可能在于“真实”，而非技法上是否纯熟、表达上是否深邃。事实上，二十几岁的创作者，本就该带着青涩和冲动在艺术的方寸之中信步，比起所谓的画风统一性和笔触精密度，那股扑面而来的真诚才最是珍贵。因此在共同的策展中，我们和宁大科院都非刻意地保留了这种“不完美”的独特，让成长痕迹本身，也成为展览语言的一部分。

蔡广斌

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当代水墨艺术研究中心主任

与当代共生

在国内艺术教育受社会形态影响波动较大的背景下，宁大科院设计艺术学院的本科教学理念以现代主义为根基，鼓励多元探索、自主创新能力却又不失主线，例如陶瓷专业虽由中日教师共同管理，却在坚守传统陶瓷艺术理解的基础上，自然融入当代创作思维，这种“与当代共生”的模式，在毕业生作品中得到充分体现。
特别是在担任毕设作品评委期间，我观察到，学生们的创作始终围绕学院统一的教学理念展开，在各自专业领域内大胆突破，寻求自身价值观念与形式语言的最大化。如插画专业与综合艺术专业的学生作品，无论是绘画水准还是观念表达，均不逊色于国内顶尖美院，部分作品甚至展现出硕士、博士阶段的成熟度。这种“统一框架下的自由生长”，得益于学院独特的工作室制教学模式。工作室由具备国际视野与探索精神的教师主导，师资选聘纯粹以专业需求为导向，杜绝了功利化干扰，而他们的教学大纲则巧妙平衡了纯艺术探索与社会需求，既保留了艺术教育的纯粹性，又赋予学生直面市场的能力。

艺术家治校

再深入接触后，我对宁大科院设计艺术学院的“乌托邦”特质与现实并重的教学理念有了更为强烈的感知。一方面，他们在基础艺术理想上追求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多维方式；另一方面脚踏实地地训练学生的实验习惯与动手制作能力。结果是这里的创作氛围令人动容：深夜11点仍有半数学生自主待在工作室创作，这种对艺术的纯粹热爱，在刷手机娱乐的时代尤为难得；尽管经费不比其他院校充裕，但每个工作室都设备齐全、井然有序，更像是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艺术工坊，与国内多数院校“整洁却空洞”的教室形成鲜明对比。

学院团队从理念到行动呈现出明显的统一性——管理层是精英阶层的艺术学者，行政人员全力服务于教学理想，而非凌驾于专业之上。这种“艺术家治校”的模式，让学院摆脱了官僚化与功利化的桎梏，得以专注于艺术教育的本质。
当然，这份理想主义也伴随着隐忧。我常想，若未来学院团队更迭，这种教学模式能否延续？因此，我始终建议通过展览、论坛甚至出版工作手册等形式，将其教学理念梳理固化，为中国艺术教育留存一份珍贵的样本。

张晓凌

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

自主和自治

国内美术与设计教育长期受困于“大一统”模式，院校间教学理念趋同，几乎“千人一面”，这种情况虽招致体制内强烈的自我批评声音，但知识分子的批判力量难以撼动整个体制结构。

在我的理解里，宁大科院的名师工作室制度，践行了高度的自主和自治，院方做到了真正把权力下放给工作室，对导师的教学计划和技术能力保持着高度信任。我们在其他美院也能看到所谓的工作室制，但其本质上仍受制于院系权力和层级的约束，但凡有点想法的教学计划，经过层层报批、来回讨论，几轮下来就把个性磨平了。宁大科院的做法与此相反，无论是院级还是校级，都把对工作室的行政干预降到最低，同时配备助理帮助导师减轻许多教学和科研以外的负担，从而充分释放导师在教学和创作上的双重能量，我想这也正是日本、北京等地许多有分量的艺术家愿意在此长期担任导师的原因。

轻装上阵

同样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宁大科院教学理念与社会需求的深度挂钩。他们提出的“培养学生的社会生存能力”之观念，是建立在对学生作为“社会人”这一角色的清晰认知之上的，这意味着教育者们没有回避自己所身处的时代，而是直面了它的需求，所以建院伊始，宁大科院的专业设置就能紧扣当代社会需求，是为这个时代生产人才。基于此，才有了例如珠宝设计、艺术品陈设等能够直接对接企业项目的工作室，让学生从大二起就参与实践性课题，完成“教育生产和社会消费”的一体化闭环。

这种务实性打破了艺术教育“重传统轻应用”的积弊，让学生既能掌握艺术表达能，又具备市场竞争力。而反观这一时期的其他院校，一方面是承受巨大的就业压力，另一方面却受制于传统专业架构与体制惯性，这就是所谓的“体制性悖论”。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想要从社会需求倒推学制的改革依然举步维艰。对比之下，就能看到宁大科院的另一重优势：正因为没有历史，所以没有包袱，反而能轻装上阵，快速响应时代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