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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玉成:退休后,艺术成为生命的刚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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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08-21

王玉成©️王玉成工作室
受访:王玉成
采访及编辑:陈颖
“艺术家”作为一种职业身份,似乎意味着某种全职的选择:从学院接受训练,走向展览体系,进入市场逻辑,以创作为谋生的方式,并不断在评价和竞争中获得认可。当艺术教育和市场持续强调路径和制度化的身份认定时,王玉成的经历则为这种程式提供了一种值得反思的参照:艺术是否必须依附于一条清晰的职业路径,才能成立?
1986年结束在湖北美院的学习后,王玉成并没有延续一条典型的“艺术家之路”。改革开放的浪潮,把他推向了广东的商业现场,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他以商人的身份参与经济的发展洪流,与艺术的日常实践保持了某种“若即若离”的关系。直到退休后,他才逐渐以更为公开的方式重返创作现场。但对他来说,这既不是“回归”,更不是“重启”,而是一种生命的必然。也正是在这一层面上,他在顺德巽美术馆的个展《行动的意义》,便不仅仅是一场绘画的展示,而是折射出一个常被忽略的事实:艺术并不会因远离职业路径而减弱,反而可能因日常的沉淀而更加纯粹。
在王玉成看来,艺术的价值并不必然建立在某种系统的框架内,而是存在于人与世界的关系之中,存在于个体如何面对生命与日常的方式。退休后,他在工作室中反复尝试,不拘泥于媒材的边界,在泼洒、刮擦、撕裂之间寻找画面中偶发的秩序。区别于西方的“行动绘画”有相似之处,他更强调其中源自东方哲学的自然体悟。甚至,当小虫在湿润的颜料中爬过留下痕迹,他也将其视为自然的介入与馈赠。
一场远离,让他多了一层沉淀,对创作的渴望以及对现实更敏锐的体察,促使他不断在画布上与自己、与自然、与未知展开对话。在他看来,创作本身就是一种提问,而提问本身就是一种生命机制,也许这正是艺术最根本的意义。

王玉成个展“行动的意义”现场©️顺德巽美术馆
绘画作为一种对抗性的过程
ARTDBL:你1986年就随着经济改革的浪潮南下广东从商,这个过程长达30年之久,与艺术是有距离的,近年到了退休的年龄,你反而陆陆续续开始参加一些展览,可以谈谈是什么促使你的“回归”,并有了这次个展吗?
王玉成:这几十年来,虽然我的生活重心都在其他领域,但因为一直与原来在美院的老师们保持着往来和互动,这也让我多少保留着与艺术圈的接触,尤其我与李邦耀老师的交往,多年来一直保持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在他的鼓励下,我在工作之余也始终没有停止创作。大约从2015年开始,由于家中空间有限,我便租了一个工作室,全身心投入创作。在那里,我开始不拘媒介,丙烯、墨汁、大漆交错使用,随心而作。这个展览是我多年以来的首次个展,正好也是对过去十年探索的一次总结,我希望可以通过展览达成交流,提升自己的认知,为下一步创作明确方向。
ARTDBL:这次展览为什么起名为“行动的意义”?
王玉成:我对绘画还是保留了一些纯粹的、浪漫的想象。我认为,绘画本质上是身体、灵魂和行动协同的一种结果,速度、力度、方式的差异,都会如同工具与材料,在画面上留下不同的印记与痕迹。展览更强调我在创作过程中的行动性,但行动并非目的,而是由画面所决定的。正如传统中国画中多样的皴法,目的都是为了画面的表现,而当代社会所面临的刺激与冲击,无论是爆炸性的变革,还是太空探索带来的世界观转变,也同样促使艺术家寻找与之匹配的表现方式。归根结底,一切都是画面与情绪的需要,而非为了行动而行动。
对我来说,抽象绘画不是规划出来的,而是情绪意识的自然流露。情绪不到位,画面就缺乏张力与感染力,而行动会随着情绪迸发。行动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本能,它几乎源自基因的驱动,而艺术则是在意识对这种本能的驾驭、引导甚至对抗中完成的。正是在这种张力中,行动从本能转化为艺术的表现,绘画才真正获得意义。
绘画因此成为一种对抗性的过程,即便转瞬即逝,也会在画面上留下结果,偶发性正是这种对抗的体现。我常常把画布平铺在地上,也会竖起让颜料自然流淌,并与泼、刮、擦交替进行,一气呵成。有的作品通过厚涂与层层叠加,在颜料尚未干透时撕裂、刮擦,每一次破坏或覆盖都像对画面的再塑造,让破坏与重构并存,生成新的秩序,呈现复杂的变化。这个过程需要控制时间、力度、稀稠度和流向,几乎一切都和“控制”有关。我既想掌控画面,又希望放任自流,这种矛盾往往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很多时候,我按照既定意愿完成的作品,并不能真正打动自己,偶然产生的意外却总能让我惊喜,很多方法都是在过程中“偶然”发现的,走到这一步时才意识到,原来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呈现。
在传统的世界观中,人对自然的改造和征服终究有限,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必须依靠“天意”,借助神灵、天地与自然万物的力量,才能真正赋予作品能量。我的理想,是让这种力量通过艺术显现出来,而不仅仅停留在对传统或中国文化如何转换成当代艺术语言的理解层面。
整体性系统
ARTDBL:策展人将你这种创作方式比作波洛克的行动绘画,能进一步聊聊这种异同及其意义吗?
王玉成:我认为二者并不相同,尽管在形式上可能有相似性,但东西方对于“绘画性”的理解,在价值体系、哲学基础以及社会语境中都有着截然不同的方式,对“行动”的理解也从情感、价值观以及世界观上存在根本的差异。这种差异并不仅仅体现在绘画技法或形式之中,而更在于艺术家如何在其生命经验与历史语境中,建构起一个整体性的系统。
实际上,我们的文化土壤当中,依然有许多对世界有益的观念,不应该被轻易抹去。中国传统中的“气韵生动”“天人合一”,与波洛克强调的激情与自由,并非处于同一评价体系。波洛克的行动绘画所指向的偶发与随机,与当时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及当时的心理学思潮有关,而我想要寻找的,是源自道家“天人合一”的哲学观——一种自然的、不可预见的生成力量,它超越了个体范畴与政治框架。
我希望尝试将天地自然融入绘画过程。就像画面上时常会出现一些小细线,起初我不明白它们是怎么来的,后来在灯下才发现,是小虫子在湿润的颜料上爬过留下的痕迹。我想进一步把阳光、雨露、风霜这些的自然力量视作绘画的工具与材料。无论是自然的干预、破坏,还是重塑,都能生成新的作品。当画面能够达到所谓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我就认为它完成了——这更多是一种感觉上的判断,而非技法或形式上的终点。

王玉成,《楚辞17号》,布面丙烯,290×135cm,2025©️巽美术馆
ARTDBL:你在每一张丙烯作品里都混合了墨汁,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将墨与油画颜料混合使用的?
王玉成:我的画面不管用了多少颜料,墨始终是不可或缺的,我几乎从一开始就这样做了。我最初学习传统水墨,受周韶华先生影响颇深。但单纯的水墨在表达力度上存在局限,尤其当我想推进画面时,宣纸和水墨在承载“爆发性”力量上相对会脆弱,经不起大幅度的刮擦、泼洒与破坏性的动作。
国画,尤其是文人画,讲究修身养性与温润的“禅意”,强调气韵与悠远,这与毛笔的配合天然契合,却难以支撑强烈的力度和对抗性。在我看来,这种特质与那个充满激荡的年代并不完全契合。虽然那时很多人开始尝试“实验水墨”,但我依然觉得宣纸的材质过于纤薄。相比之下,西方油画体系更能强调厚重、爆发力与张力,当我需要一种更直接、更强烈的力量时,便自然而然地将水墨与西方媒材结合起来,突破既有的边界与惯性逻辑,寻找新的表现可能。
ARTDBL:为什么不用黑色的油画颜料?
王玉成:我觉得用墨更自在,它本身也承载着深厚的文化意涵。黑色油画颜料缺乏流动性,而墨自带“水性”,这种特质和油画颜料的“油性”之间存在不兼容性,但正是这种不兼容,激发出了出乎意料的表现力。墨干裂后,会与油画颜料产生一些预料之外的黏连性,为画面形态带来更丰富的细节,这种丰富性类似于水墨作品随时间沉淀而逐渐显现的书卷气,甚至会形成类似包浆的肌理感,仿佛在画面中留下岁月的痕迹。
在油画颜料的内部与画布上,墨会自然地晕染与延展开,常常生成偶然的纹理,放大观察时,会像树木、山脉,又像窑烧釉面的开裂,这是一般笔触难以做到的。油画颜料本身难以呈现出这样的韵味,而墨的特性恰恰让画面具有了特别的生命感。
“提问”是生命机制的一部分
ARTDBL:你家乡位于汉江流域腹地,是楚文化的重要发祥地。这种文化积淀如何在你的创作中体现?可以聊聊家乡湖北十堰对你最初艺术兴趣的影响吗?
王玉成:这真是骨子里的、血液里的影响。十堰一带地处神农架与武当山之间,地理环境本身就带有一种神秘与超越的气质。我的那个县城三面环水,汉江自那里蜿蜒而过,消失在天地之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总觉得天空更近了一些,人与自然、人与神灵的交流也更直接。那片土地上原始的神话和祭祀观念,神秘而浪漫。屈原的《天问》也就是我们的提问,许多人或许觉得其中的问题幼稚、不着调,但他就这么问了,并且也得到了楚人的理解,甚至连他的自尽也能从中找到文化上的根源。成长在那样的环境中,人自然而然会多几分“仙风道骨”的气息。
我的作品确实带有一些楚文化特征,比如色彩上以黑、红为主,有时也接近马王堆出土器物的气质。我还尝试在画面上覆盖透明大漆,这与油画常用的上光油不同。上光油往往显得单薄,而大漆不仅能起到保护的作用,还能让画面呈现出一种说不清的色彩变化,使其更显丰富与沉稳。它会让色相稍稍暗下来,减弱表面的鲜明度,留下那种“不很明显”的微妙色感。
但是,楚文化对我真正的启发在于精神,而非技艺或样式——那是一种自由浪漫的精神。祭祀是一种与天地、神灵的对话,暗红色的血液成为其中的媒介,夜晚的火焰亦类似。在绘画中,我会运用大量暗红色来构建空间感与想象,避免抽象绘画中形式化和机械化的痕迹,而是借由精神体中的强烈情感来呈现天地间的神秘。我思考的并不是如何把传统转换为当代语言,而是如何回到“问天”的状态。屈原的提问根本不需要答案,用科学回应也没有意义——这是一种人类对世间神秘的原始探索,一种原始的世界观。
今天的年轻人生活在大数据时代,似乎所有问题都能被解答。而古人,乃至我们自己,都习惯于向神灵、向自然求问,顺应天理行事。过若干年,人们或许又会发现大数据同样有限,并被新的理解方式取代。环境塑造了人类不同的认知,但有一点始终不变——人类都有“提问”的本能,就像生命机制的一部分。面对局限与不确定性,即便科学已验证许多事实,现实世界仍带来越来越多无法预测的状况。正因如此,提问本身就是重要的,它始终驱动着我。

王玉成,《楚辞6号》,布面丙烯,200×200cm,2025©️巽美术馆
狩猎、灵魂和日常
ARTDBL:一直以来,不少从美院毕业的学生如果首先去赚生活,时间越久与艺术的距离就会越远,各种原因的牵绊,很少有人再能够重新拾起。你是如何调整和衔接这段经历的?
王玉成:我离开学校时想的问题也是如何养家糊口,解决生存问题。从生物本能角度看,动物为了生存就需要去狩猎,人也是如此,先解决生存问题,再满足精神需求,但这并不妨碍追求艺术。我虽然从商,但不意味着告别了艺术,我并没有这种感觉。今天再次拿起画笔,也并非重新“做人”或和过去割裂。在我看来,生活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生活本身也是艺术的一部分,艺术需要生活,两者是一体的。
艺术内部的发展有其内在逻辑,但我觉得,当下更值得思考的,是一个普通个体如何面对自己的日常生活,以及如何在日常中与艺术建立联系。我认为这是一个生产机制的问题。现在很多艺术家都需要遵循某种系统的规范和标准,系统会教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艺术家”。在今天看来,人们受教育的渠道很多,技能的学习和掌握都变得很容易,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热情。我想要做的,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和兴趣去做,不依赖艺术家作为一份职业的规范和标准,而是关注自己如何与创作相处,如果可以做到不迎合,那么一切非标准的尝试都可以成立。
ARTDBL:在你看来,将艺术和谋生割裂开来,是保持艺术纯粹性的重要因素吗?
王玉成:艺术和市场其实是两个领域,具有创造性和发自内心的艺术是灵魂的需求,它不应该去迎合商业或者大众审美。事实上,许多艺术家一生都在生存与创作之间拉扯。在我看来,如果需要解决生存问题,那就专心去做赚钱的事,二者相互干扰,只会分散精力,艺术的探索就难以展开。
我真正开始从艺术的根本上去思考,是在退休以后。实际上,我刚到广东的时候,也曾怀抱做艺术家的梦想,但在改革开放的大潮里,到处都是下海经商、发展经济的声音。那时候我被分配到中山市供销社,报到的时候被调到了初创的中外合资的鞋厂里做设计,又转去做销售。那时候全国都缺商品,市场供不应求,我们的鞋一下子占据了全国各大百货公司。那时候我想,既然这样了,那就先工作,把艺术放一边。那也是改革开放大潮里很多人的心理,都经不起诱惑,“被迫”去做生意。只是说,几十年过去,人们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忘记了当初要去的地方。如今退休了,当我重新回望内心,依然希望在艺术上有所作为。
对我来说,艺术从来不是谋生的工具。我成长于一个强调阶级斗争的年代,批林批孔、反击右倾,天天办黑板报,那时的艺术是为政治服务的,而我们是在那样的社会环境和“锻炼”之下对艺术产生了兴趣,工作时也只求一份工资,从未把艺术当成赚钱的途径。作为60年代出生的人,从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到今天,社会的变革历历在目,但由始至终,艺术都是精神层面的需求,就像社会需要科学一样,它的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对我而言,绘画首先是自我的需要。既然从小便钟爱此事,那么我就希望能将它做到更好。但这里的“好”,不是外界的评价,而是自我的认同,重要的是让我的内心达成和解,这就是属于艺术的自由。
ARTDBL:过去作为一个具有艺术背景的商人,你有收藏过什么作品吗?
王玉成:我的收藏更多是一种朋友之间的帮忙。在我看来,再好的艺术我都没有占为己有的意图——艺术本该放在博物馆或者公共空间里,去接触更广泛的人群。但很多朋友开了画廊,我会选择去支持他们。纯粹是因为知道他们做这件事不容易,我想帮衬一把,而从来没有把艺术变成“我的东西”,或者要去投资一把的念头。在我看来,艺术对个体真正的价值,并不在于收藏本身,而在于通过艺术体现自身的创造力。我崇尚的是人的创造力,就是你活在当下,你能为社会做什么,你能为后人创造什么,这才是需要思考的问题。

王玉成,《楚辞17号》,布面丙烯,290×135cm,2025©️巽美术馆
回到起点
ARTDBL:你上大学时正值八五新潮运动的兴起,你当时的经历是怎样的?当你离开了文化现场又折返,你如何看待这40年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
王玉成:我读的是湖北美院第一届工业设计专业,既画画,也接触陶艺、漆器等工艺。八五时期的湖北美院很活跃,《美术思潮》是我们必读的刊物,新思想可以说耳濡目染。当时现实主义的表达,哪怕带有叙事性,也已无法顺应时代。虽然每个人的造诣不同,但基本理念一致,都认为艺术应该要具有创造性,应当追求创新,不能只是重复古人,要在绘画本体语言上有所突破。后来艺术现场逐渐走向市场化,而我反而错过了那一波“侵蚀”。这几十年里,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作为旁观者,依然能感受到那个时代的变迁与氛围。回过头来看,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起点。
从更长远的视角看,艺术的发展会有一种规律,它必须经历借鉴、融合,最终才可能形成自己的体系。相比历史长河,40年只是短暂的一瞬间,要在如此时间里完全完善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代一代艺术家不断实践的过程。至于能达到什么程度,仍在实验之中。就像个人创作,有时结果无关紧要,甚至可能付诸东流,但只要努力过,就不至于留下遗憾。喜欢的事情尽力去做,我自己觉得最好,那就足够了。
ARTDBL:在当下这个阶段,你最想继续探索的创作问题是什么?
王玉成:对我来说,创作就是和自我的持续对话。我希望能在绘画中不断寻找与自然、精神和潜意识之间的关联,而不是停留在某种既定的形式里。每一次创作,都是重新发现的过程。我想继续追问的,不是“如何定义艺术”,而是“如何让画面真正承载内心的能量”。这才是支撑我不断创作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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