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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俊:自然的补偿和身份的救赎——李二男的数字山水剧场 - 凤凰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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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前天
李二男
2024年12月17日至2025年3月16日,韩国艺术家李二男个展《山水・将来时》于韩国全罗南道立美术馆举行。他以数字技术解构重构东方山水哲学,参展作品《爆炸的山水》融合郭熙《早春图》与虚拟投影,展览同名作品《山水・将来时》以沉浸式交互让水墨意象在数字光影中 “重生”,彩蝶穿梭间探讨虚拟自然与文化身份的认知悖论。展览聚焦 “天人合一” 的当代转译,在技术异化中探寻自然的补偿性救赎,呈现传统与未来交织的视觉哲学实验。
以下是 “凤凰艺术” 为您带来的著名评论家姜俊的评论文章。


01.
德国哲学家约阿希姆·里特(Joachim Ritter)在1962年撰写了一本书《Landschaft - Zur Funktion des Ästhetischen in der modernen Gesellschaft》(《风景:论审美在现代社会中的功能》)主要探讨了自然风景在哲学、社会和审美等多方面的意义与演变,核心观点是风景(Landscape)作为自然在审美意义上的呈现,其发展与社会变革及人类精神需求紧密相连,在现代社会中具有独特且重要的功能。
风景的英文是landscape源于德语的Landschaft,这个词由“land”(意为 “土地”“国家”)和表示 “性质”“状态”“领域” 等含义的后缀 “-schaft” 组成,而“-schaft”又来自另一个动词schaffen“创造”,Landschaft直译可以理解为“土地的创造”,12世纪最初的含义是“特定区域的共同体”。我们可以在这一词中看到其强烈的人为介入,即只有“对土地施加人为作用,才得以获得风景”。直到文艺复兴Landschaft才被转意为一种对自然审美性的目光。风景就是自然在审美上对有感知的观察者的呈现,它是一个美学体验(ästhetische Erfahrung)的问题,区别于实用意义上的自然。当人类无实际目的、非功利的、以自由愉悦的审视转向自然时,自然才成为被人为美学化了的风景。其形态和意义因此发生了变革,如原本普通或危险的自然场景在审美视角下成为伟大、崇高和美丽的Landscape。里特将这一视角的变革点追溯到文艺复兴,也代表了美学现代性的开端。
在现代社会,随着自然成为科学研究对象并被功利性地利用,诗歌和艺术承担起审美中介的功能。如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认识到,科学研究会使精神淹没于细节中,人需通过审美享受来把握自然整体;康德的美学理论也表明,对于超出理性概念的自然超验部分,审美情感成为其呈现方式。这体现了审美在现代社会中对保持人类与自然精神联系的关键作用,防止自然在功利化进程中完全丧失其精神维度。
虽然现代社会中城市化发展带来人类的“自由”,但也导致自然的物化,以及人类与原初自然联系的分离。在这种背景下,通过艺术和审美呈现风景成为一种“补偿机制”,从而维持人类与自然的传统联系。不过这种联系在形式和意义上已发生了异化,在乡野中体验的自然与在城市中营造人工化的自然风景都已经并非那个原初,而是一种自我补偿的仪式或剧场。
今天风景(Landscape)在高速的技术化下更加人工化,转变为了景观(Spectacle,居伊・德波,Guy Debord,《景观社会》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1967),人为塑造的审美奇观(Spectacle)既满足人类对自然的审美需求,又反映社会对自然的利用和改造。同时,随着社会对景观(Spectacle)的接受和利用,风景也面临失去原初审美功能的风险,甚至逐渐沦为纯粹的消费对象。同时,今天数字技术在模拟、编辑和再造自然上可以乱真,以一种类似于18世纪浪漫主义的方式呈现为无限的数字崇高(digital Sublime)。我们用一个虚拟的数字眼镜或头盔就能够完成自我救赎式的精神返乡。艺术家们也在不断探索新的艺术形式,在对自然的模拟中自我异化,在自我异化中叩问,当代人和自然,以及数字世界之间互相交融和对抗的关系。

02.
韩国艺术家李二男的“数字山水剧场”正聚焦了这一问题:当代人和自然的辩证关系。与1962年的德国哲学家里特所讨论的背景不同,今天李二男还面对更为复杂的文化和技术现象。首先,如同里特的判断,风景在现代社会中的补偿性功能依然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只是李二男在西方风景之外,从自身的文化渊源增加了东方传统中的自然观——山水观,以及山水艺术的实践;其次,在21世纪虚拟现实和人工智能的技术推动下,数字世界成为了一种当代人赖以生存的新自然,它甚至反向地驱动、定义,以及规划着我们肉身所在的物理世界。



在东方的世界观和宇宙论中,“山水”区别于西方“风景”(Landscape)。如果Landscape是人对于自然审美化介入的产物,代表了文艺复兴以后西方现代人与自然的分离,那么东方的“山水”既是自然,也是人对于自然、对于道的体悟。在《道德经》中关于宇宙的理解是生成式的(generative),而非神创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道” 是宇宙万物的根源和本体,“一” 可以理解为混沌未分的统一体,是从 “道” 中派生出来的。“一生二” 中的 “二” 通常指阴、阳两种基本力量或元素,阴、阳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构成了宇宙万物变化的基础。“二生三” ,“三生万物” 表示通过阴阳之间的相互作用,作为第三者“和气”得以形成,从而衍生出了宇宙间的万事万物。
因为“道” 在东方哲学中是贯通天、地、人的共同法则,即“三者”之间内在的统一性和关联性,才引申出了为人所熟知 “天人合一” 的思想。它区别于西方人和自然的二元对立,也正是文艺复兴起人和自然的分离,才构筑了在焦点透视的一边是作为观看人的主体,另一边则是无限展开的作为客体的风景(Landscape)。“天人合一” 强调的是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的和谐统一。

人们对“道” 的认知和理解不能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还需要通过实践和体验来深化。“天人合一” 的过程就是人们体悟 “道” 的重要途径。当人们投身于大自然中,感受四季的更替、万物的生长变化,就能够从中领悟到自然之道的运行规律。正如《周易》所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人们通过观察天地的运行和品性,来激励自己在人生道路上不断进取、包容宽厚。
通过“天人合一” 的实践,人们能够更加深入地理解 “道” 的内涵,将抽象的 “道” 转化为具体的生活智慧和行为准则,从而不断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实现个体生命与宇宙整体的和谐共生。
“天人合一”在艺术上的体现便是“山水”“山水”正是应和着二元互动的“阴阳”,以山为阳,以水为阴。山和水的二元互动所幻化的无数种自然的变化就是对道的视觉呈现。对于文人来说,寄情山水是在“入世”之外的“出世”之路,既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补偿,文人画家的绘画可以被理解为是一个悟道的过程。他们将对一段山水的体悟记录和呈现于纸上。画面并非是时间的一个切片,也非定点目光的无限展开,而是包含着不同时间的一场一场参与性的视觉游戏。它邀请观看者共同加入,将自己的精神投入山水之间。在目光游走中,观看者的时间和画中山水的时间合二为一,构成了观者和艺术的融合,从而实现了和自然、天地的一体。我们便是这样阅读中国北宋画家郭熙创作于公元1072年的《早春图》,通过这一张被升华了的自然描绘,唤起我们的漫长生命的记忆,从而进入对世间大道的体悟。


03.
李二男在其数字影像装置《爆炸的山水》中,试图将东西方对于自然的两种理解与表达方式(山水和风景)融合起来。前景的人造岩石体,暗示着一种主体与客体分离的焦点透视;而作为背景的数字屏幕,则展现出代表东方山水经典的《早春图》。潺潺流淌的溪水被投影到岩石上,宛如是从屏幕中倾泻而出。观众从岩石一侧投出定向目光,凝视着这一经典之作,这一过程隐喻着当代人对传统的遥望。在数字技术的编辑下,郭熙的《早春图》悄然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重绘。各种艺术风格的演绎,使其变得面目全非,最终在一声巨响中陷入崩溃——从画面中心展开“爆炸”。



正如日本文学理论家柄谷行人所言,在东亚文学和艺术的现代化进程中,对西式风景的吸收和转换,同时也是对自我内在的重新构建。那么,东亚各国成功的现代化转型必须奠基在一种宇宙观和自然观的变革——从“天人合一”人和自然的一体论转换为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论。当人们建立起远离自然的现代都市,将自然对象化、工具化时,同时也在通过艺术使自然审美化,以此补偿我们与自然的分离。
对于东亚各国来说,我们完成自我的现代化正体现在,摒弃传统的“天人合一”,将人和自然分离。然而,这也导致文化身份的错乱,我们需要在异化的现代生活之外暂时地重温传统,回到“天人合一”的梦乡。因此,我们在不同地域,运用不同的技术与手法描绘着同一个自然,就像李二男在《爆炸的山水》中,运用数字图像编辑技术,不断重新绘制那早已成为历史的东方经典《早春图》。它不仅是一个隐喻,一片只能在哲学书籍中读到的文化故土,更是一种“天人合一”的梦。

如果说观看自然的同时也是另一种自我审视,自然图示的变迁犹如自我文化身份的转换。被不断重新描绘的《早春图》,恰似被不断改写的当代韩国人的文化身份,它既是、也是、还是,又是……绘画风格在巨大的屏幕中不断改变,最后连原本稳定的构图也陷入崩溃。爆炸的自然图示不正是代表自我形象的分裂。李二男在作品中敏锐地捕捉到韩国人精神生活与文化认同的危机,并以数字山水剧场的形式将其展现出来。除此之外,他还揭示了一个跨越文化与跨地域、全球当代人共同身处的悖论:如今,在数字图像生成的时代,人类一方面生活在一个与自然隔离的都市、数字环境之中,却又不断幻想、用最不自然的科技虚拟自然,以抚慰和补偿其遗失的自然,以及古代和自然共生的宇宙观。
这一悖谬在《山水·将来时》中得到了完美地呈现。与单向观看的《爆炸的山水》不同,《山水·将来时》是一座数字交互的沉浸式剧场。朝鲜时代的南宗水墨山水画被艺术家挪用和解构,不再局限于纸面,而是被投射至整个展厅的空间中。画中的山峦、溪流、楼阁、花卉、飞鸟、奇石、翠竹等自然意象,在数字动画技术的赋能下,皆鲜活起来,光影交错,映射在层层叠叠、相互交织的垂屏之上。展厅中央,一方人造岩石体静静伫立,宛如一座被水墨山水环绕的孤岛。借助数字交感技术,无数彩色蝴蝶成群结队地翩跹飞舞,它们时而聚拢,时而散开,灵动地穿梭于墨色垂屏之间。当观者在这空间中漫步,移步换景间,蝴蝶舞姿曼妙。与此同时,潺潺水声、清脆鸟啼、飒飒风声、竹叶簌簌的颤动声以及蝴蝶集体振翅飞舞的声响在空间里交织回荡。数字影像和声音幻化的山水仿若被赋予鲜活生命,它们随着独特的韵律呼吸吐纳,在虚实之间,散发着无尽的灵动与变化。


一百年前,德国文学理论家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探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时,恐怕未曾想到,今天我们已经处于人工智能的数字生成时代,图像能够以非人力的方式无限生成。他对于电影艺术的讨论,仿佛就是我们今天所热议的人工智能的图像生成和虚拟现实的数字剧场。在《山水·将来时》中,当李二男创造出了漫天飞舞的彩蝶时,他无疑正在用道家哲学中的一个经典寓言“庄周梦蝶” 回应今天人类和自然、传统文化,以及平行自然数字世界的关系。
在数字经济中,景观(Spectacle)过度泛滥,我们时常难以分清现实物理世界与数字虚拟世界的界限,恰似庄周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自己。李二男用创造虚幻景观的方式展现了一个文化怀乡式的自然(挪用了南宗水墨中的山水图像),又用“庄周梦蝶”这一经典的东方寓言点出了虚幻。在充满娱乐性的交互现场背后,他将其对“未来山水”的批判隐藏在飞舞的蝴蝶群中——满足于用异化的虚拟数字自然代替真实的自然。这难道不就是我们人类敌托邦(Dystopia)的未来吗?


▲《山水·将来时》现场返图
只有在墨色包围中,当观众被那些色彩鲜艳的蝴蝶所侵扰,陷入眩晕,或许才会不自觉地联想到庄周梦蝶这一经典典故,也唯有在这般情境下,自我反思的空间才得以缓缓开启。这不禁让我们心生疑问:对于如今深陷数字世界,一边是幻想自然,一边是文化身份缺失的我们而言,这一作品究竟是对“天人合一”哲学的缅怀,还是对文化身份的再次郑重确认?究竟是里特所提及的风景的补偿,还是对流动且混杂的自我进行的一场精神救赎?
艺术家简介:

李二男,他出生于韩国全罗南道潭阳,毕业于朝鲜大学雕塑系,并在同校取得硕士学位,随后修完延世大学影像艺术博士课程,最终在朝鲜大学一般研究生院获得美术学博士学位。
艺术家李二男(LEE Lee Nam)以自然现象与生活感受为灵感,借用那些真挚表达生命感的名画,通过数字影像赋予其新的生机与意义。他在作品中融入自身经历与情感,以此与观众建立亲密交流,探索关于生活价值与幸福的多重主题。
李二男的艺术足迹遍及比利时、中国、德国、卡塔尔、纽约、新加坡、巴黎、伦敦等地,举办多个国内外个展与群展,持续拓展其国际视野。
2016年,他在釜山双年展上成为首位与Google VR技术“ Tilt Brush”合作的艺术家,同年亦在威尼斯双年展中展出,引发热烈反响。2019年,他受邀在英国泰特现代美术馆举办特别展览。
2018年4月27日,于板门店和平之家举行的南北韩首脑会谈现场,他的数码屏风作品《和平的路口》成为视觉焦点,借用朝鲜时期画家谦斋郑敾的《金刚全图》,在南北分裂的象征性场域中传达了共存、和平与沟通的信息。
在光州双年展开幕式上,李二男以其媒介语言,将现代社会议题与光州底层潜藏的“5·18光州民主抗争精神”相融合,获得“兼具深度与大众性”的高度评价。
他的作品被比利时Zebrastraat美术馆、仁川国际机场、韩国国立中央图书馆、联合国总部、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中国苏宁艺术馆等国内外机构收藏。
围绕“气韵生动”主题创作的《五分钟的美学》,探索创作根源的《根的觉醒》,彰显东方精神的《向鼻端吹入生机》等系列作品,展现出其创作主题的多样性与持续拓展的艺术语言。
作家简介:

姜俊,独立策展人,艺术批评家,深圳市当代艺术和城市规划馆特约策展人,浙江省创意设计协会艺术经济专业委员会理事长。他曾毕业于德国明斯特艺术学院,后来获得中国美术学院艺术学博士学位,2021-2024在上海同济大学做建筑学博士后研究。姜俊是第六十届 “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 中国国家馆“美美与共:集”联合策展人(2024)、共同策划了“化作通变:第七届广州三年展”(2022-2023)、“时间引力— 2023成都双年展” 。
关于全罗南道立美术馆

全罗南道立美术馆是一座地方性研究型美术馆,于2021年3月22日在韩国全罗南道光阳市开馆。建馆旨在确立全罗南道地区的艺术史,彰显其作为“艺术之乡”的地位,并通过这一过程,迈向成为全球现代美术馆的目标。
地下一层设有约7725平方米的美术展厅、儿童工作室和储藏室。一层包括一楼的大堂、停车场、咖啡馆、礼堂、图书馆、档案室,以及用于展示捐赠艺术品的专门设施等附属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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